胡言胡语

作者:银两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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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宴会(下)


      胡言吾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段暄道:
      “诸位,方才御史中丞胡大人对于宫伶的表演有所异议,于是自告奋勇上台来,打算亲自献舞一曲,实不相瞒,胡大人打算进献的舞曲是‘秦王破阵乐’。”
      段暄这话说完,台下立刻有了一阵感叹。
      秦王破阵乐乃唐初的军歌,公元六百二十年,秦王李世民打败了叛军刘武周,李世民登基后,亲自把这首乐曲编成了舞蹈,气势雄浑,感天动地。
      可惜,随着战乱,随着天灾,秦王破阵曲早已失传,失传的不仅是其乐谱,还有舞蹈。
      胡言吾一下子楞在原地,论才艺,他也就只能去说个书,何时会跳那早已失传了的秦王入阵破阵乐?
      十八王爷段暄继续道:“秦王破阵乐,需要的是百人团制的配合表演,可惜今日会的不过五人,远远撑不起一场表演,但既然胡大人提了出来,那今日便简化一下,由本王奏鼓,胡大人一人独舞。”
      胡言吾刚要反驳,又听见一个声音从台下传来:
      “且慢!”
      众人寻声望去,这人也大大方方的站了起来,正是李玄甫李大人。
      李玄甫对着众人一作揖,然后也缓缓走上台来。
      “秦王破阵乐,需要鼓点来打头,但后期,若是没了琵琶声,那便丢了精髓,下官愿意助十八爷与胡大人一臂之力,共同完成这场表演。”
      他话说完,宫人们便将一面羯鼓与一只五弦直颈琵琶抬了上来。
      胡言吾不知段暄与李玄甫何时会的弹奏秦王破阵乐,但他知道,自己是打死也不会跳这个舞。
      段暄也不管胡言吾此时内心的兵荒马乱,直接走到鼓架处,执起了鼓槌,李玄甫也是在凳子上坐好,调整好姿势,一手抱了琵琶,一手拿了拨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胡言吾的身上。
      胡言吾急的差点儿晕厥,可这时,段暄竟然落下了第一个鼓点。
      胡言吾的汗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这时,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听到了乌鸦的一声“哇——”。
      随着这声“哇”,胡言吾的身体像是有了记忆,开始动了起来。
      御史中丞胡言吾表演的舞蹈惟妙惟肖,与鼓点,与琵琶曲,结合的恰到好处,一个拍子都没有踩错。
      段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秦王破阵乐失传已久,京都的这些大臣哪里见过,耳闻丝竹之声,眼见舞者之影,面前似有秦王之千军万马袭来,一个个皆是被惊到屏住呼吸,只能目不转睛,享受千年前的震撼。
      流云殿内,病榻上的老人听到了这声音,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浑浊的眼睛像是起了一丝光彩,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的一生,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从年少时的登基,到情窦初开时遇见的第一个姑娘,再到朝堂之上,大臣们的明争暗斗,耳边响着的永远只有一个声音:皇上,皇上……
      国家又没钱了,黄河又发大水了,边疆又有些势力在蠢蠢欲动……
      他一件一件都要过问,每日每夜觉都睡不好,在想着如何对得起天地,如何对得祖宗。
      朝廷里的大臣们争来争去,为了名,或是为了利,可到头来他还是要依仗着他们,用他们来治理天下。
      没日没夜的愁,没日没夜的算计提防。
      一辈子,睁眼闭眼,都是这些事。
      自己生了十六个儿子,老大被立为太子,可他不甘心等待,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最后把自己送进了文通塔;老六心气高,在皇位之事争了一辈子,争到最后把自己命给搭上;老十三对皇位没兴趣,可他偏偏被一些人扣住了软肋,又不敢反抗,被迫着一步一步朝着皇位上走……
      要是可以,以后将皇帝这个行当取消了吧。
      中运帝又是缓缓闭眼,一滴泪缓缓流过面颊。
      此时,秦王破阵曲已经是到了最高潮,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台上的三人,如痴如醉。
      流云殿里,一个女人却是披头散发,脸上带着病态,一步一趔趄的冲向病榻上的皇帝。
      “哈哈哈哈哈哈……已经死了……哈哈哈哈哈,”女人笑的近乎癫狂,“你就这么死了……”
      狂笑之后,女人的手里多了一把匕首。
      “你毁了我的这一生,你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这匕首便猛地朝着刚死了皇帝的胸口刺去。
      “咚!”十八王爷段暄敲下了最后一鼓。
      一鼓终,一曲终,一舞终。
      “哐!”
      流云殿的大门忽然间打开了。
      大臣们此时还沉浸在方才的破阵曲里,丝毫没有意识到眼前那骇人异常之事。
      淳于琳珉 “腾”地一下,从坐席上一跃而起,直接向流云殿飞奔而去。
      李玄甫神色一紧,掉头一看,也是骇然,立即扔下琵琶,运功飞进了流云殿。
      段暄与胡言吾紧跟其后。
      三人都进殿之后,段暄又是一掌风,将门关了起来。
      事情发生的过于突然,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只是?好像?
      刚刚看到了……
      流云殿内,大晟中运帝平躺在榻上,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子双手握着一把刀,插进了皇帝的胸口……
      皇帝死了!
      !!!
      !!!
      !!!
      “啊——!”
      不知是谁开的头,发出了第一声尖叫。
      随即,台下面的大臣们如同沸着的油里添了一滴冷水,“呲啦”一声骚动起来。
      那个女人杀了皇帝!
      大晟中运帝竟然就这么死在了中运三十年的中秋节!
      死在了大臣们的面前!
      大臣们大惊失色,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此时,忽然一执了长枪的宫人从天而降,挡在了众人面前。
      “谁敢过去一下试试?”
      这拿了枪的正是冯保儿,中运帝身边的一等宫人。
      所有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气,惊恐万分的看着这一切。
      大法师翩翩然从流云殿后面走了出来,一脸的淡然,“陛下已羽化,生辰已尽,诸事完结,大喜过哉。”
      流云殿内,皇太孙淳于琳珉跪在中运帝的病榻旁,中运帝刚死,尸体还没凉透,若不是胸口插着那把刀,说是睡着了都不为过。
      疯婆子见着有人进来,先是一阵惊恐,继而见到了段暄,喜笑颜开:
      “小葫芦!”
      疯婆子正是胡子婴,胡子婴伸开沾了血的手便打算去拥抱段暄,可段暄往右边一闪,胡子婴便扑了个空,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可胡子婴倒是不生气,又转过头来看着段暄,仍旧是痴痴的笑着,“小葫芦嫌弃我了……”
      这场面,是异常诡异。
      这时,跪着的淳于琳珉开口了,“段暄,你不去认你的娘吗?”
      胡言吾心里一惊!
      段暄冷冷道:“胡子婴为太孙生母,何须我去认?”
      “呵——”淳于琳珉低垂着的头下发出一声嗤笑,“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
      段暄的眉头又是拧了起来,他何等聪明,怎能听不出淳于琳珉话里的意思,可他无论如何,也是无法相信,这太孙生母,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如果这事成立,那他连淳于翾都不是,他应该是淳于琳珉。
      那面前的这个淳于琳珉,又是谁?
      胡言吾:“谁是谁?又有何重要?身份,又有何意义呢?”
      淳于琳珉抬起头来,看着病榻上已经凉透了的中运帝。
      “不知来处?方知去处?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的父亲母亲……以及十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我接受这一切,我也接受我自己。”
      淳于琳珉的话音刚落,流云殿的大门再次被一掌拍开。
      监国王爷淳于翤,站在门外,冷冷的看着屋内的众人。
      “国君驾崩,事关重大,还请各位配合,先行离去。”
      “是,”李玄甫抱拳作揖,但身体却不为所动。
      十三:“本王现在监国,皇权暂代,淳于翾,本王以监国王爷的身份命令你,退下!”
      胡子婴一下子护在了段暄面前,“小葫芦别怕!娘护着你……”
      十三看着这个女人,脸上掠过一丝诧异,然后威严道:
      “东宫宫人胡子婴,即使你是皇太孙的生母,但你杀了天子,罪不可恕!即日起!关入天牢!听候发落!”
      蓦地,段暄感觉到自己眼睛一阵湿润,看着前面这个矮了他一头的疯女人,在监国王爷面前撑开瘦弱的胳膊,不顾一切,将自己护在身后。
      换魂之法,皇太孙,记忆中的片段……
      他一下子都明白了。
      ……
      梦里见到‘自己’与自己在追逐打闹……
      淳于琳珉暗示过他:你知道换魂之术吗……
      大法师让他去寻找真实的自己……
      胡言吾不断和他强调,身份不重要……
      ……
      段暄的大脑里平静的可怕,脸色凝重的仿佛一尊雕塑。
      淳于琳珉站了起来,对十三一行礼。
      “十三皇叔,皇爷爷方去,万事以死者为大,她是我淳于琳珉的生身母亲,她失踪了数十年,众人皆以为她死了,但她今日竟然能出现在流云宫,这本身就是疑点重重,还请十三皇叔好好调查,给皇爷爷,也给天下一个交代。”
      十三:“你这是在包庇么?”
      淳于琳珉:“我不过一失去了自由身的戴罪皇孙,自身尚且难保,何德何能去包庇?”
      “本王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胡子婴杀了国君,众人皆眼证,国法不徇私,即使她是太孙生母,也难逃一死,”十三道,然后又是一挥手。
      一排带刀侍卫立即登上了这流云宫。
      “将罪人胡子婴拿下,速押刑部天牢!”
      “是!”
      一侍卫伸手就去捉胡子婴的胳膊,却不想,还没碰到,人就飞了出去,撞到了殿内的柱子上。
      “我看谁敢!”
      十八王爷段暄红着一双眼,看着这群人,身周冒着的,是腾腾的杀意。
      众侍卫心里不禁冒了冷汗。
      十三眯着眼,冷冷的看着段暄,“淳于翾,你想干嘛?”
      段暄不回应,只是眼神凌厉的看着他。
      眼见着十三与十八再次将打起来,李玄甫与淳于琳珉立即上前,做好了劝打的架势,就在这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
      “哈哈哈哈哈……”
      门外一阵爽朗的笑声如同一阵风,刮进了这另人窒息的流云殿。
      大法师仍旧是那副淡然模样,翩翩然走进这群人里。
      “段暄吾徒,休得放肆,”大法师虽然声音不大,但是透着一股子威严,“十三王爷,也还请稍安勿躁。”
      “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生亦不喜,死亦不悲,死生气化,合乎自然。”
      大法师微笑着看着病榻之上的中运帝,看着插在中运帝胸口的那并柄匕首,匕首下是一大片的血渍。
      “恭喜陛下,终于将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这段旅程终于结束了。”
      大法师这一席话说的是离奇又诡异,十三虽然敬重大法师,但这话显然引起了十三的不快。
      “大法师,我父皇遭遇不幸,您不帮着为父皇讨回公道,反而说了这些,实在是令人寒心。”
      大法师笑笑,“十三王爷,您看问题看得是一瞬,而贫道,看的是永恒。”
      十三:“但今日,这女人杀了国君是为真,这女人,本王必须要将之绳之以法。”
      大法师又是笑笑,但没阻止他,而是说:“顺其自然,顺其自然。”
      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段暄的眼神却慢慢冷静下来,他往后退了几步。
      将疯女人交了出来。
      十三见状,一个眼神交给侍卫,侍卫们上前,将那疯女人捉住,疯女人被捉住倒是也没大喊大叫,出了奇的平静,一步一步,缓缓的离开流云殿。
      谁都没想到,这个中秋节会这样过去。
      以大晟中运帝的死而告终。
      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天上已经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胡言吾与段暄静静的走在京都的大街上。
      十五月圆,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段暄抬头,透过那细小、尘般飞扬的雨,看着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太孙的话,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耳边传来胡言吾的声音,段暄将头低下,细细的雨点儿在他睫毛处染上了一层珠帘。
      “你很早就知道了吧。”
      胡言吾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会怪我,没有早点儿告诉你吗?”
      段暄摇摇头。
      胡言吾想开口说些别的,但是稍微一转头,看到了段暄那隐藏在俊美脸蛋后的落寞、消极、悲伤。
      他所有的话便都堵在了嗓子眼儿。
      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无能为力之事,不论是段暄、淳于琳珉,还是毕云波、淳于翤,还是中运帝。
      生命中的无能为力,像是冬日凌晨飞进窗户里的一片雪花,也像春末随风而逝的一朵杨花。
      可悲,可叹,却又不可控制,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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