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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奉
山中雨缠绵,两人淋了通透。
阮峥回客栈当晚发起热来,头晕晕沉沉,四肢酸软,窝在被子里却觉寒意砭骨。她在床上睡一会惊醒一会,神志昏聩迷乱,耳边灌入如雷风声。一夜变了天,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结界在梦境中渐渐溶解。
她梦到跪在雪地里的洛云桢。
国公府高不可攀的墙,小小的身影被禁锢着,锁起来,蜷成一团。
风声那样急,书页飞快翻动。
一双清澈的眼睛睁开,懵懂无知,看到云棠温柔的脸,下意识想要伸手触碰。可他尚在襁褓,怎么使劲也动不了。恍神的功夫,画面倒转,云府偌大的庭院浮现在眼前,一下子长到蹒跚学步的年纪。
他跌跌撞撞,视野尽头只有笑容慈祥的云老爷,摇着金算盘,耐心等他走向自己。几步路的距离仿佛远隔天涯。一步一步,地动山摇,云家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崩塌,逼得他不得不跑起来,跑到终点,云老爷化作了一缕烟。他扑在洛府金碧辉煌的大门前,对上国公爷睥睨万物的威严眼神,吓得惶然失措,连滚带爬往后退。来路却消失了,变成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如剑抵住他后背。
从此之后,所见只有高墙。
光阴流转,一切都在变换,国公府的高墙变矮了,取而代之的是天牢的高墙。四方黑暗里只有一线狭窄的光,光刺着他眼睛,痛得流出血来。
秋风卷落叶。
无孔不入的痛裹着阮峥,那样真实,仿佛亲身经历。
书页就此合上,翻书的手消失无踪。她成为了纸上的字,和有血有肉的人物融为一体,被洛云桢彻底拽入这个世界。细若游丝的线彻底断掉,黑暗如影随形。她捂住眼睛,喘息之间,心底生出战栗的恐惧。
……
几日后。
巷子里满是泥泞,马蹄声急,踩得水花迸裂。一行高头大马的官兵疾驰而来,手中刀剑出鞘,高声吆喝闲人避让。他们强行清道,吓得百姓慌乱逃窜,菜摊子翻得七零八落。不多时,热闹纷呈的巷道已经作鸟兽散,不见半个人影。官兵夹道而立,手中按紧剑柄,眼神肃杀,迎奉巷道尽头,一位拎着袍子淌水而来的长官。
那位长官体型宽硕,袍摆沾满泥点。可他无暇顾及,健步如飞,走得越快越快,出了一脑门热汗。匆忙脚步刹在客栈前,里头被全部清空,掌柜的被刀在外面,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不敢抬起头来,也不敢多嘴问一声官爷要寻什么人。
城中守备拱手抱拳,铿然道:“回禀太守,闲杂人等已经驱散,客栈全部清空,五里街道巷口皆有重兵把守,万无一失。”
安太守扶正乌纱帽,环顾四周,“轿辇呢?”
守备面露犹疑,道:“巷道太窄,进不来。”
安太守仰头看向客栈楼上,眼底闪过一抹惶恐。他骤然沉了脸色,见他们这点小事也办不好,摔袖怒道:“要你们何用?巷道窄了,就把墙拆了!难道还需本官亲自准备铁镐,上手来教吗?”
守备被他喷了一脸口水,不敢躲,忙低头应声,说了个是字。他从官兵中迅速点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人,兵分两路,一行人去抬轿辇,一行人带家伙去拆墙。不一会,巷道里便响起哐哐当当的锤墙声,倒塌的碎石以最快速度清走。一尊华贵轿辇从外头抬进来,垂着丝绦,纱幔重重笼罩,梨木边雕篆镂空牡丹花纹,四周金铃成阵,在风中摇晃轻响。
轿辇距离客栈只有几步远,安太守还嫌不满意,命人铺下绸缎,覆盖台阶,免得泥点弄脏贵人鞋袜。两名侍女捧着香炉跪在两侧,极尽谦卑之态。
安太守厉声道:“头低下。”
官兵们齐齐低头,紧盯自己脚尖。
做完这一切,想到陷入死寂。
安太守头上的汗越擦越多,再次扶正乌纱帽,朝客栈正门行了三跪九叩之礼。他额头死死抵住地面,目光发直,清了清嗓子,竭力掩盖话音的颤抖:“姑苏太守安仁寿,在此恭迎永宁公主玉驾!”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无数叩拜声响起,响彻巷道,震耳欲聋。
楼上静谧无声。
安太守冷汗化成一滩,等了一会,在那死寂中脸色苍白。
他鼓起勇气再次开口,拔高音量:“公主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罪该万死。今已整肃行馆,拨调侍女仆妇厨娘四十人,敬请殿下移驾!臣再拜!”说完重重叩首,额头磕出青印,可见力度。
话音落,又是一片岑寂。
楼上的窗稍稍推开。
有人偏过头,扫视巷中浩浩荡荡的官兵,嗤笑一声。
安太守愕然抬起头,却见瑞王爷靠在窗边,正低头瞧自己。
瑞王爷啧啧道:“做什么呢?”
安太守之前见过瑞王爷,打过交道,却没听他透露过永宁公主的消息,这回自己听到风声摸过来,想要迎公主去行馆住下。这个巷子实在太不安全,要是永宁公主在他的地界有个三长两短,那乌纱帽他也就戴到头了。未免有闪失,他特意带了官兵,大张旗鼓来接,只是没想到瑞王爷会在楼上。
安太守忙拜道:“臣参见王爷,臣来迎奉公主。”
瑞王爷往屋里看了一眼,冷笑道:“公主感染风寒,喝了药,才睡了一会,被你们这哐哐当当的吵醒。来接人拆什么墙?”
安太守好心办坏事,不知如何是好:“这……”
瑞王爷:“把墙给人家安回去。”
安太守忙道:“是、是是。”
此处民居众多,巷道连着百姓家院墙。一通拆拆装装,把人一家七八口吓得够呛,全部挤在屋里,连门都不敢开,还以为出了什么祸事。官兵们累得满头大汗,不敢言也不敢怒,只埋头闷声干活。过于夸张的轿辇只好挪出去,安太守愁眉苦脸,让人赶紧去寻小轿,总不能让公主大庭广众之下徒步走出去。
他向楼上投去谄媚眼神,窗户却啪的关上了。
安太守尴尬一笑。
瑞王爷转椅子坐下,对着屋里的阮峥说:“这老不死的,谈正事他推三阻四,净整些花里胡哨的。知道你在这,大老远赶过来献殷勤。这些所有人都知道你还活着,你不去行馆,客栈也没法住下去了。”
阮峥上回淋雨之后,感染伤寒躺了几天,一早得知会有人来,起来喝药,一边等一边思考对策。她并非如瑞王爷所说睡到一半被吵醒。洛云桢这些天在外头找院子,但还是被安太守抢先一步,进了行馆再搬出来很难,尤其是不被人察觉。而在行馆处处不便,日日有高官贵胄造访,所有的应酬会从瑞王爷转到她这里。
而她眼睛还未好转,身上又因为伤寒犯懒。
这事有些难办。
安太守在下边跪着,不可能晾着不管。
哪怕瑞王爷糊弄功夫到位,把人全弄走,这一闹,姑苏城人尽皆知,她也不可能继续留在客栈,等洛云桢回来。瑞王爷觉得她病得太不巧,偏偏在眼下,挪来挪去吹着风,喝了药怕是也得吐了。
“你们俩上回到底干什么去了?”瑞王爷给她倒了杯热茶,让她握着暖手,“淋成那样,我还以为你们掉河里了。”
阮峥吹着茶热气:“上坟,碰到下雨了。”
瑞王爷问:“云家人那三口坟?”
阮峥:“四口。”
“哪来四口?”云家几口人他再清楚不过。
“云二爷为自己挖了口空坟。”
瑞王爷茶盖没拿稳,磕了下。
他没吭声,阮峥也就不说话了。
十几年前的恩怨是非,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上次吃云吞,讲了个关于涿鹿初见的开头,后来发生了什么,无论怎么问也没下文,那些事只有他跟云乔知道。阮峥抿着茶水,暗自忖度,瑞王爷不知道这口空坟的存在,说明当年云乔最难时,他并没有留在姑苏。这或许是两人诀别的缘由。
一盏茶喝完,楼下传来动静。
瑞王爷转着茶杯走神。
阮峥侧过头,听到马蹄声停住,一人穿过官兵,对安太守说了什么。瑞王爷豁然起身,推开窗。那人跪在楼下磕头,郑重而有力道:“拜见殿下,我家二爷请殿下的安,望屈尊下榻云府,二爷恭候。”
阮峥听到楼下传出话音,愣了片刻。
瑞王爷一阵旋风似的刮下去。
“你家二爷?”他来到楼下,蹿到那人跟前。
小厮不卑不亢道:“拜见王爷。”
瑞王爷追问:“你家二爷请谁?”
小厮:“公主殿下。”
瑞王爷闻言,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她一个?”
小厮:“是。”
阮峥从楼上下来,才想对瑞王爷说一声恭喜,按住他肩膀,反应过来云乔只是请自己一个去云府。她过去洛云桢肯定也是要回去。瑞王爷莫名其妙成为了孤家寡人,无人问津。场面有几分尴尬,阮峥没说出去的话赶紧咽回肚子里。安太守咳嗽几声,见瑞王爷无人问津,凑上前打圆场,干笑道:“要不王爷随我去行馆?”
瑞王爷皮笑肉不笑,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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