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刺

　　得了孙权的允诺，妹妹和朱然的婚事便算落定了。
　　尚香在席间沾了酒，又动了情，形神便流露出不胜的疲惫，一时强撑不住，便向孙权请辞告退了去。
　　趁她回寝居歇息去了，孙权把朱然招来身旁，同席对饮，追忆过往。
　　“义封啊，你给孤算算，咱们相识有多少个年头了？”
　　朱然暗自回想起他们同窗共读的光景：“不多不少三十年。”
　　“三十年了……”孙权幽然感叹，“想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咱们还都是十岁不到的孩童，这一转眼半辈子都蹉跎了……”
　　朱然饮酒也是淡笑：“是啊，要不怎么说岁月不饶人呢？那时的尚香还是个只会哇哇啼哭的婴儿。”
　　这一句不禁在孙权心头牵扯起一丝动容的怜意。
　　朱然接着说：“我记得那时孙伯伯刚过世的一年祭，被伯母抱在怀里小小的尚香，仿佛是感受到了天上的父亲，哭得好让人心疼啊……”
　　孙权听着他字字句句蕴藏的爱惜，颇觉欣慰，便不由得微笑，亲手为彼此斟满了酒，举樽对他道：“喝下这杯酒，咱们可就真是一家人了。”
　　“主公，你对义封恩重如山，已是够我还一辈子了。”朱然稍稍作个拦他的手势，“这杯应该换我来敬你。”
　　“此刻我并非你的主公。”
　　朱然被他这话微微一怔。
　　“我是那个和你一起长大的孙仲谋。”孙权满目深意凝视他说。
　　朱然领会了，便含笑与他同饮了这杯。
　　饮罢孙权放下酒樽道：“从今往后，我就把妹妹托付给你了，你一定得好好待她。”
　　从此，恐怕他再也干涉不进她的人生，再也管不得，关心不得她了，孙权不免有些失落。
　　“你放心，以后尚香不在你身边的日子，我替你守着她。”朱然深切感恩他这份“托付”，那是他莫大的福分，“这是我们两人的约定，就好像你我的情谊，千金不移地老天荒。”
　　孙权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将万般心绪藏在相视间深邃的笑意里——
　　有你这番话，也不枉我煞费苦心，借伯言的手帮你演这一出苦肉戏了。

　　其实日前他已获悉朱然确切伤情，得知他并未伤到要害，静心休养一阵就可痊愈，自己是放心了，但在面对妹妹的询问时却故意隐瞒了真相。
　　阅毕孙权传达给他的亲笔书简，陆逊对其用意已大致了然，虽心有介怀，但毕竟君命不可违，他便遵照孙权的意思吩咐士兵：“你们把朱将军换下的盔甲和战袍收好，一并交来我这。”
　　“主上，真的不用把朱将军的情况告诉郡主吗？”就连孙权身旁的内官都已经不住来人多次催问，心生不忍，“可是郡主看起来忧心如焚，着实伤心……”
　　“孤自有打算。”孙权背影深沉，令人看不穿，“无论如何，戏总归是要演完才行。”
　　他并非铁石心肠，只因他深谙人性的脆弱面，他想用这种看似不近人情甚至有些残忍的方式来试探她，从而逼出被她苦苦藏在心里从不愿正视的感情来。
　　注定属于你的，就能经得住时间和生死的考验。
　　而他所做的，与其说是算计，倒不如说是在暗中推了她一把。
　　而当她看到朱然坐骑和战甲一瞬的反应足够说明一切了，她总算有了觉悟，该去珍惜一些习惯其存在却深怕突然有天会失去的人了。

　　[也曾彻夜高烛照影，浅斟复低唱。
　　也曾于此候几阶月光。
　　长枝染我袖上月，垂向别院九曲廊。
　　投清辉，流落在故人衣裳。]

　　她远离了笙歌喧哗，身披月色循着一处幽径行走，路旁树上白棠开得灼眼，清辉下宛如白雪落在那些苍翠的绿叶间隙。平日甚少游历这座武昌王宫的她，惊奇竟能在此时看到棠花，兴许是江边的气温偏低，便得以将花期保存到了盛夏。
　　她迷醉花间流连忘返，走到花林深处而不自知。蓦地听见不远处似有声响，她不禁驻足，伸手轻拨开那串遮挡她眼帘的花枝，透过花影隐隐约约看到眼前的曲桥通往一座临江凉亭，亭中独坐一人，背向他，自斟自饮，方才听见的，便是他杯壶碰到石桌的声音。
　　伯言……
　　她借月光认出他来，双目便刹那怔忡，心口深深地震动。

　　[余韵绕过雕梁，仍是那夜丝竹响。
　　启口难问别后可无恙。
　　新曲令，旧文章，风月二字注无常。
　　来去间，不过几眼错顾望。]

　　“今天我来，是想向陆神君讨个吉利话……二哥已将我指婚刘备，再过不久我就要出嫁了……”
　　“嫁给刘备？……郡主心里…愿意吗……”
　　“当然愿意了！我自小仰慕英雄豪杰，能嫁给刘备那样声名显赫的大人物，怎么能不愿意呢？”
　　这一杯，携他思绪飞回当年，不期然地又撕开了他心底的一道旧疮：
　　你口中的英雄豪杰，一直是我追逐的信仰，而我现在做到了，做到了……
　　你还是远隔了万丈尘寰。
　　宿命相弄，谁又能初心不负？
　　“我愿意和义封哥哥结为夫妻。请吴王恩准赐婚。”
　　今夜她靠在朱然怀里说这话的眼神，真是像极了往昔啊，如果非要寻出点不一样来，那就是她比那次说要嫁人的时候眼神更冷，更决绝。
　　月光在他眼中洒满了忧郁，他清冽苦笑着，将杯中的残酒饮尽。

　　“郡主请看着伯言的眼睛，告诉我……让我娶小郡主，这真的是郡主希望的？”
　　“是……”
　　“没有哪怕一丝半点的犹豫吗？”
　　“没有……”
　　那时在她满眼的隐忍中，他分明看到了不舍，可她到底是多狠心的一个人，得有多固执，才能这般形同麻木地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自己……
　　每想至此，陆逊心中总能痛成一片血海。

　　[白棠碎，两彷徨，幽花曲径通凄凉。
　　亭南北，各纷扬，偏是无情也堪赏。
　　避不见，为相思，何如对面演相忘。
　　他自斟，无心听我一句唱。]

　　此刻她背倚白棠花海，恰和他心有灵犀忆着同样的旧事。
　　时有微风吹落周遭的花瓣，白雪纷纷地围绕着她，月光在她眸中凉彻了下来。
　　何尝不想浮花浪蕊俱尽，伴君幽独？
　　可心里每生起过一百个想去亭中见他的念头，总又会有一千个刺耳的声音叫住她，牵绊住她的双脚，不能去。
　　去了只会让彼此更痛苦吧？
　　[若不见，才相思，何如对面长相忘。
　　他醉倒，恰逢我转身离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