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太子爷，接好。”
　　夏蓂宫中，春-色正浓，我扶靠着红药、明月，拿着冯姑姑缝制的锦球在亭前花园里逗着珣儿玩耍。那锦球是外以红锦为面、内填羊绒做成，正好是成人手掌一握的大小，击打在身上也不会觉得疼痛，是以往东洛孩童惯常玩耍之物。锦球鲜艳的颜色似乎颇得珣儿喜欢，他雪白的小脸只笑成一团，一手死死抓着我送他的泥娃娃，一手拼命伸手够向我手中的锦球，蹦跳之中，只震得他手脚间的铃声阵阵，洒落一片。
　　“主子，玩了这许久，您和太子爷还是歇歇，用些梅浆吧。”
　　翠亭之中，尤嬷嬷一身素衣，宛然而立。她身后，晚晴正静静将乌木盘中的漆具摆设在亭中石桌之上。
　　我笑着将手中的锦球放入珣儿的小手中，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翘翘的小鼻子，紫英嬷嬷上前抱起珣儿，为他擦了擦额前的汗珠，便也随着我在亭中石凳上坐定。
　　自靖亲王府回宫后，转眼间一个月过去，如今已是春末时分。春末的晋城干燥异常，热气就是在这荫荫如盖的夏蓂宫中也未减分毫。
　　“主子，嬷嬷，冰取来了。”桃叶冉冉而入，樱唇含笑，素手盈盈将一个漆缶放在石凳上。
　　“你取冰之时，中藏府之人可有为难？”尤嬷嬷掀开缶盖，用漆勺盛了捣碎的冰块，轻轻放入乌澄澄的梅浆之中，似是随口问桃叶道。
　　“中藏府之人只道是慧妃娘娘要用冰，便慌忙取了来，并无人为难奴婢。”桃叶轻声答道。
　　我接过尤嬷嬷递过的梅浆，呻了一口，只觉得唇齿间冰爽无比，心中有些暗叹她多虑，此时中藏府中的冰虽是金贵之物，但各宫主位照例都有例份，我令桃叶取冰，并无逾矩，中藏府之人又何必与我这个如今圣宠犹在的后妃为难？
　　紫英嬷嬷亦接过漆碗，呻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只将梅浆放在一边。尤嬷嬷见状，只又盛了一碗梅浆，对她笑道：“婢子糊涂，竟忘了太子爷进不得寒物，天气燥热，不若等这碗浆温热了些，嬷嬷再哺给太子吧？”
　　紫英嬷嬷接过梅浆对着尤嬷嬷笑道：“有劳尤嬷嬷。”转而搂住珣儿，对我恭敬道：“不是奴婢多嘴，放眼这天祚宫中，最是有规矩的就是慧妃娘娘您这夏蓂宫。前些时日，冬茂宫中的夏侯中式偷偷派人送物出宫，被守护的虎贲军查了出来……”
　　“哦？如此触犯宫规之事，本宫怎么不知？”我淡淡一笑，依照宫规，私送物品出入宫禁是重罪，虽一般罪不至死，但削罚品级是常事，再则，夏侯古真若是如此丢了冬茂宫的身份，身为主位的仆阑芊婳虽在丧父之痛中，也断不会减了对夏侯古真的责罚，怎会如现在这般只是风言风语？
　　“据传是因她是虎贲中郎将的族亲，所以此事被虎贲军那里偷偷按了下来，但宫中的风言风语还是弄得她自己好没面子。”紫英嬷嬷笑了笑，帮着在她怀里将泥娃娃和锦球玩得正欢的珣儿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伸手摸了摸漆碗，似是发觉已不再冰冷如昔，便用漆勺小口小口哺给他。珣儿或是口渴得紧，不一刻便将一碗梅浆喝下。
　　我摸着漆碗上纤细光滑的纹路，心中暗笑，夏侯穆憞？那样憨厚愚直之人竟然会为了自己的族亲而罔顾宫规？
　　“主子，这冰冷之物，恐伤了您腹中皇子，还是少进为好。”尤嬷嬷接过我手中的梅浆，微笑道。
　　我挑眉对她一笑，我如今胎息已稳，曹医令也并无让我不进寒食，她如此是否过分小心？我本也不是十分口渴，便也由着她。看着渐晚的天色，我抚了抚越发隆起的肚腹，春初以来，新法推行之下，虽丈量土地、誊录户口人丁使得百姓误了春耕，颇得怨言；以及月初以来，拓跋昊采取了崔弁所奏，在各州郡实行限佛令，大幅裁撤上至都城下至各州府的寺庙，融佛焚经，驱僧破塔之下，人心浮动，但总观之，自独孤承祖、仆阑彪被杀后，吏制似是颇得整肃，荻族大姓也未有大的举动，就是拓跋昱，在司马邦彦就任其王傅后不久也已中规中矩地上朝贺拜，似乎只等着依照夏族礼节，在六礼过后前去司马府迎娶司马姑洗。这一个月后宫、前朝都还算平静，可不知为何却总是给我一种风雨前的平静之感。
　　“朕在前朝忙得一塌糊涂，你倒是会躲悠闲！”林荫幽径之中，拓跋昊轻衣简从，大步而来，似是兴致颇高。
　　我微笑起身，随着众人请安，却被他扶起。
　　他笑看着我，只用手环住了我的肚腹道：“他可有踢你？”
　　我方欲摇头，却猛地觉着肚腹间一丝若有若无的颤动，恍若蝴蝶挥动双翼一般。
　　“辛夷，你可有感觉到？”他大手似乎颤了颤，看我的眼神中满是激动。
　　我点了点头，收起心中的激动，只笑道：“这孩儿倒是和至尊您心有灵犀，臣妾盼了多日，希望他能挪动个分毫，让臣妾知道他尚安康，他都无所动，至尊一来，他倒是动了起来。”
　　从拓跋昱府中回来之后，拓跋昊似乎不再对我腹中的孩儿视而不见，来夏蓂宫中闲坐之时也常会问起我腹中骨肉。
　　拓跋昊咧嘴笑了笑，收了手，任红药扶着我坐下，只调侃道：“朕的孩儿当然和朕心有灵犀。”
　　我抚了抚肚腹，却再感受不到丝毫动静，只轻叹，或许他所说属实，这孩儿确实有些厚此薄彼。
　　“朕今日收到奏报，各州郡将裁汰寺庙所得的田亩、财物、人丁悉数上报，所得不菲，我大巽国库之困可暂解了。”拓跋昊在我身侧坐定，笑着望了望在紫英嬷嬷怀里兀自玩耍的珣儿。
　　“佛教自大巽建国以来，一直广为臣民信奉，至尊如今所行的虽是限佛令，却仍是焚毁寺院无数，虽短期看来可解大巽国库之困，但长远看来，臣妾却恐人心生变。”我淡淡道来，百余年来，佛教已经是北巽实际上尊崇的国教，此番变动，无异于变动国本，动摇百姓心中长期依奉的神佛，绝不是件乐事。
　　拓跋昊笑容猛地止住，看着我淡淡道：“而今敢当着朕的面泼朕凉水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只有你这个小东西了。朕又何尝不知此举实是暗藏祸患，可大巽的国库却再也拖不起了。你可知道此次毁寺四万，光是勒令还俗所得的人丁便有三百余万，这已经是我大巽人丁的十分之一。大巽若是要完成一统之志，就绝不能再白白奉养如此多的僧尼，西寰近日每每在北荒挑衅，战事已是一触即发，大巽必要有所准备，限佛虽是险棋，朕也愿意一试。”
　　他看了看我，眼中闪过一丝嘲意，开口道：“朕不怕下阿鼻地狱，你又有何担忧？”
　　“臣妾不惧阿鼻地狱，臣妾惧的是人间地狱罢了。”我望着他，淡然一笑。
　　阿鼻地狱何足惧？世道人心才是最令人惧怕的炼狱。
　　拓跋昊凝视我半晌，只褪下他手中一直不离的那枚墨玉扳指，拉过我的手，将它套在我右手的拇指之上，叹道：“这扳指是母后薨逝前留给朕的，这些年一直护卫着朕，也算是个祥瑞之物，如今就赐给你吧。无论是阿鼻地狱还是人间地狱，没朕的旨意，你都去不得，且安心吧。”
　　我恬然一笑，手中的扳指尚带着他指间的温度，在我手中格外莹润温暖。我原就是知道的，身为宫妃，帝王的旨意就是我的天堂地狱，不是吗？
　　“太子爷？”
　　紫英嬷嬷惊恐的呼唤声倏地响起。
　　我蓦然一惊，不祥的感觉似是一张大手猛地将心脉抓紧。应声望去时，我只看见紫英嬷嬷怀里珣儿那通红抽搐的小脸和他颤抖成一团的小小身躯。
　　“传太医！”拓跋昊一个箭步从紫英嬷嬷手中夺过珣儿，抱住他大声吼道。
　　仆从四散，慌不择路般地去寻太医。
　　下手了，终于是有人忍不住下手了，可为何不是我？为何会是无辜的珣儿？
　　我看了看桌上的梅浆，只大步上前，猛地伸手捏住珣儿抖着的小脸，颤声喊叫道：“吐出来，听话，吐出来就没事了！拿井水来！”
　　拓跋昊愕然望了望我，看了看空着的漆碗，旋即了然，只向我喊道：“放手，让朕来！”
　　不知是什么人用力拉开了我，我回首，只看见尤嬷嬷皱紧秀眉的脸，心中猛地一紧，方才的一幕幕迅速在我脑海之间闪回。
　　之后我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拓跋昊单手箍开了珣儿紧咬的牙关，接过宫人慌忙递来的井水，直接灌进了珣儿嘴里。珣儿却仍旧抖个不停，手足之间的铃声犹如催命的符音，只一个瞬间，他猛地一个抽搐，停止了所有的痉挛、挣扎，手足之间响彻不休的铃声也随之戛然而止。那枚我送他的泥娃娃，从他张开的小手中猛地滑落下来，只一路滚落到我脚下，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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