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忽然这日一早，彩月来给甄嬛请安。甄嬛好不诧异，问来何事。彩月道：“小姐近日不知怎的，生了种花的意绪，现如今花苗齐备，只是缺少几个劳力。听闻……”她说着，尴尬瞥了一眼，甄嬛觉得有趣，笑道：“听闻什么？”
　　“小姐听闻浣碧手粗脚大，颇有蛮力，不然当初也不敢上手打侍卫。想跟小主讨了去种花。”
　　“啊？”我不自禁的啊了一声，心想真是岂有此理！
　　一旁其他人也嗤的笑了。
　　“这是要种多少花？”甄嬛笑问，“不如我派几个侍卫过去帮忙，总比派过去个丫头强。”
　　“不用。”彩月连忙摆手，“小姐说了，早已淡薄恩宠之心，打算长此淡薄花间的，绝不想引人注目。娘娘若多派人过去，只怕适得其反。小姐想把前后两套院子的空地都开垦了，花锄农具都已齐备，就差个以一当十的人力。”
　　还以一当十？我抚着额头直要气倒。
　　“没想到眉姐姐倒有这份闲情逸致，只是向内务府讨那么多花草，怕要一大笔银子。”
　　“还说呢，”彩月眉头郁结，“自小姐失宠，份例早已不足，如今又差点掏了压箱底的银钱，花草局的人这才出售了花草锄具肥料等等，用车拉着给送来的。”
　　甄嬛思忖一番，却不得解，只抬头问我：“眉姐姐要用人，你可愿意去？”
　　我连忙跪倒，恭谨道：“单凭小姐吩咐，奴婢没有不愿意的。”
　　“去了也好，就此收收心吧。”她淡笑。
　　我自然之道她所指收心何意，唯有点头称个是字。
　　“若是一时半刻弄不完的，也不必日日回来。什么时候眉姐姐不用你了，你再回来。”她大度道。
　　“是。”我再次恭谨答应，心里却是心花怒放。
　　拿了几件欢喜的衣裳，随着彩月去了畅安宫。进了院中，眼前一幅景象真让我吃惊。果见一堆各色菊花秧苗，根部裹着泥土堆放在阶下，已有一部分种入花圃。小施正提着汲漫水的木桶摇摇晃晃从殿后转过来，花圃内一人荆钗布裙，正在弯腰种花。
　　难道是眉庄？
　　“小姐，浣碧来了！”彩月唤了一声。
　　种花之人这才起身，自捶了捶弯久了的纤腰，转过身来，不是眉庄是谁？
　　我连忙抢步上前与她施礼，“浣碧见过容华小主！”
　　她撇了手中花铲，用袖子拭了拭鬓边额头的汗水，一手托我起来，笑道：“浣碧，可是你自愿来的？”
　　“奴婢愿意来，小姐也愿意放奴婢来帮忙。”
　　“如此，我便放心了。”她松了口气，笑道：“我今日才知种花养花，如此辛苦，虽则辛苦，却无半点悔意。”她说着，忽凑近附耳低笑道：“你若嫌苦，找个由头回去也无妨。今日若留下，也便是我的姐妹了。”
　　我惊讶看着她，她笑道：“去年拿着我戒指，大闹棠梨宫。云说不管旁人待你如何，沈小主都会待你如姐妹一般。谁若跟你过不去，就是跟沈小主过不去的人，是不是你？”
　　脸一重重红起来，下意识说了个：“是我。”
　　“是你就好。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想过认我为姐姐？”
　　“我有。”不由得嗔起来，实在无地自容，“她来问过小主了？”
　　她点头，笑道：“若非我顺水推舟，几番维护于你，与她交情，也不至今日地步。”
　　“都是奴婢的错。”我着实歉疚起来。
　　“那你现在当如何报答我呢？”
　　“奴婢这就去开荒，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儿！”我冲进了花篱，见靠篱有个钉耙，拿起来抡圆向地上钊去。
　　身后眉庄彩星彩月都笑的前仰后合，我抡了几耙，感觉自己怎么蠢得像个猪八呢。
　　忽瞥见宫墙外有人探头一望，不禁吃惊大喝了一声：“谁！？”扔了耙子，跳出花篱，奋步追到宫墙外，竟然发现是佩儿！她一时来不及逃跑，吓得跪在了地上。
　　眉庄彩月等也跟出来，我问佩儿道：“佩儿，你怎么跟踪我？”
　　“是小主叫奴婢跟着来瞧瞧！奴婢方才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佩儿惊骇道。
　　“你家小主若有什么好奇的，跟来瞧瞧不就行了？何必派你暗中跟踪呢？”眉庄不解道。
　　“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求容华放奴婢回去，奴婢回去保证什么也不会说的。”
　　“佩儿，那晚凝晖堂也是你追踪我的么？”我疑惑道。
　　佩儿吓得乱乱的点头，哭道：“是，我已跟踪你三次，但也没额外说过你的坏话。我在宫中时日不浅，不想掺和任何人的是非，只凭良心作人！可毕竟身份地位，很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还求你放我回去。”
　　我着实有些为难，“佩儿，方才你可听到了什么？”
　　“没有。就像那夜我不知道你和清河王之间说了什么一样。我什么都没听到。”
　　“我有一事不解，她为何没有派人将我抓回去，而是派你跟踪我呢？”
　　“奴婢也不解，槿汐曾这样建议。可是小主说三更半夜抓人，事情闹起来谁都不好看。所以才叫我暗中跟着的。”
　　或许，我与她之间，因为一些事终究不能大闹的。“佩儿，谢谢你告诉我这样多。你回去吧，望你口下留情，护我性命。我这里多谢你了。”
　　“姐姐客气了。”她连忙以礼相还，转身忙忙的去了。
　　眉庄担忧道：“你不怕她方才听到了什么话去？”
　　我摇摇头：“佩儿一向老实寡言，相信她不会说什么。纵使不信，凭咱们几个，有什么资格扣留她么？”
　　眉庄也唯有点头。
　　“回去种花了。”我招呼一声，率先回了花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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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碌了一整天，晚间小施专门烧了热水，几个人各自沐浴。吃罢了饭，回身像散了架子似的。眉庄干脆留我在她殿里安歇。我当真累了，头一挨着枕头，便坠入了梦乡。
　　一连三四日，所有的菊花才都种入花圃之中。两套院子都开了花圃。眉庄倒不落忍，道：“她待你再不好，终没教你受过苦。”
　　我一笑：“待我好的人，我为她吃什么苦也心甘。待我不好之人，叫我日日穿金带玉，锦衣玉食，我也不乐意。”
　　看满院丛菊，有些诧异：“听说小主花了不少银子买下花苗，却无名贵花卉。”
　　眉庄摇摇头：“花草局的人说的有理。名贵的花卉，皇上还要留着去打赏其他的妃嫔。我这些普通菊苗，就已经很美了。不是吗？”
　　她说着，步入花间，为我一一介绍，哪个是太阳菊，哪个是矢车菊，波斯菊，哪个又是宝莲灯，哪个又是沉香台，白玉霜；更有白菊，悬崖菊，瓜叶菊，等等许多我不知道的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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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种完了，我却不愿回去，这里虽然苦些，可毕竟如此浪漫惬意。又过几日，陵容与甄嬛双双来访，两人见菊舍有如此地覆天翻之变，也都赞不绝口。陵容笑道：“如此，姐姐复宠有望了。”言罢与甄嬛相视而笑。眉庄面色一红，对此不置一词。
　　“陵容如今有宠，可劝着皇上到眉姐姐这里来坐坐。”甄嬛笑言。
　　“那是自然。不过，看情形，过十天半月再来，更好。”
　　“万万不可！”眉庄正色道，“陵容，我早说了淡薄恩宠的。你若请了皇上来，叫我如何接待？”
　　陵容越发笑道：“瞧瞧，眉姐姐也犯了矫情。我偏要把皇上请来，到时候，看姐姐接待不接待！”言罢，自顾自笑的开怀。眉庄急的顿足，一时彩月端了上好的菊花糕来，叫众人品尝，便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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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季节，菊花长势极快，仿佛饱吸日月精华以及主人的辛勤爱意，一日蓬勃一日。二十多日过去，八月初时，便满院斑斓之色了，兼着莺飞蝶舞，更添绚丽之姿。
　　眉庄也不知跟谁学的，能亲自下厨，作一手好的羹，露，糕，酒，皆以菊花为食材。我食之一久，连肉味也忘了。偶尔闲时，她在花间抚琴，我一旁倚额观听，直要醉去。此间也并非乐趣，一日她在花间，捡拾落英。院外竟有妃嫔路过，闻冷语讥嘲——想搏宠想疯了，如此下作狐媚。
　　这等言语倒也怪着，怎么种个花养个草，就成了下作狐媚了呢。担忧看向眉庄，却见她仿佛什么也不曾听到，只开心的捡拾落英……
　　侧面瞧她轮廓，仿佛镀了阳光一般，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淡淡柔美的光晕，美丽祥和。放下从前的端庄持重，处处谨守礼仪的她，原是如此亲和平易。只是以她之贤心惠质，此生便这样在花间寂寞而过了吗？真恨那玄凌俗不可耐，有眼无珠，贻误佳人。
　　念及玄凌，发现心里的恨意又淡薄了许多，这一切仿佛因且只因对清河王的情意。原来爱与恨竟是如此的不相容，有恨便无爱，要爱便再容不得恨……
　　正在遐思，忽闻身后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茫然回过头去，仿佛做梦一般，只见一副辉煌仪仗缓缓走在眼前，为首之人，微虚双目，茫然困惑——莫不是满院粼粼绚丽的秋光耀瞎了他的眼睛？
　　迅速抻一下眉庄的衣角，然后低头拜了下去。
　　她转过身来，呢喃一声——“皇上？”连忙也拜倒了，“臣妾沈氏，不知皇上驾临，仓促失礼，望皇上恕罪。”
　　脚步声缓缓走到切近，“眉儿快起来！”慈和的男声饱含爱意，仿佛从未与谁生疏。
　　“谢皇上。”她站了起来，却没有去就玄凌伸出的双手。玄凌略显尴尬，若无其事的收回手，“爱卿好兴致。”
　　“闲来无事，臣妾也只有栽花种草，打发光阴了。”
　　“可是怪朕许久不曾来看你了？是朕不好。”玄凌终于露出几分愧疚，再次伸出手，拉住了眉庄的。
　　“皇上乃天子，怎会有错？”闻声有些沙哑，我偷偷抬眼瞧她，只见眼睫上已沾了泪滴。那般凄凉寂寞的苦楚，隐忍委屈，唯有身受者自知吧。我暗叹她之前话说的干脆果决，此刻在帝王夫君面前，终究还是柔软了下来。
　　“种花的事，叫奴才们去作就好，你何必亲力亲为，弄得手这样粗糙。”玄凌益发心疼不已。
　　“让皇上见笑了。”她终于收了哽塞，代之以恬淡，“皇上有所不知，司花事苦，但也乐在其中。故而臣妾不惜双手。”
　　有片刻的无声，眉庄忽然道：“臣妾与莞嫔有几分交情，因着种花之事繁忙，故而借浣碧来用几天。皇上不见怪吧。对了，种花颐情的主意，还是浣碧帮臣妾想的。”
　　玄凌依旧没有言语。我抬头看他，除了冷冷，喜怒难辨之外，还挂了一抹轻蔑之色。
　　“叨扰小主多日，奴婢也该回去侍奉自家主子了。”我轻声道，站起身来，将臂间的提筐转身递给了彩星；卸下腰间的青地米兰碎花的围裙，交给彩月，福身退两步，这才绕过帝妃，向外走去。
　　眉庄在后焦急唤了两声我的名字，我也没有理会。耳听她焦急问道：“皇上为何轻贱一个丫头……”
　　余下说些什么，再听不见。径直回了棠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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