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2005年12月结束的新丝路服饰设计大赛，程紫苑获得年度最佳设计师专业组第三名的成绩，一个刚刚入行的小丫头能得探花而归，令人刮目相看。待得工作室里的女孩子们打听出她拿了奖就申请休假为的是去美国完婚，更是闹了个沸反盈天，抓着紫苑要看新郎照片。紫苑和周一帆没怎么合影过，寻摸半天也只得找出一张订婚当日在周家大宅的照片，女孩们看着英俊的周一帆，奢华的周宅，直呼上帝不公平，难怪紫苑年纪轻轻就愿嫁为人妻。

　　“紫苑你可一定要带老公回北京再办一场啊！”

　　“紫苑到时候给我们秀下大钻戒啊！”

　　“那个婚纱是不是你给自己设计的呀？一定穿上给我们看看啊！”

　　紫苑在众女的魔音穿脑中踏上了去旧金山结婚的飞机。在安检口，虽然明知道那人不会来送行，她还是停下来回望了片刻。人来人往的出发大厅不断上演着分离前的悲喜剧，而那个大剌剌决定将来要由自己牵她手走进礼堂的人，到底也没有出现。

　　十三个小时后，走出机场到达大厅，紫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原本说好是周一帆来接她，停在外头的却是余安安。这个心有亏欠的母亲不管受了多大冷脸，也永远一副温柔笑面对着女儿，可这一次，她的脸色极其难看。

　　“婚礼取消了，Edgar被禁足了。”她把行李放到后座，坐进驾驶位，迟迟不点火，只盯着紫苑的脸一字一句道，“有人把他和那个日本人在一起的照片寄给老爷子了。”

　　紫苑正系着安全带的手僵在半空，“什么？！”

　　“昨晚的事，老爷子心脏病又发作去抢救了。现在还没脱离危险。”余安安无力地揉揉额角，“老爷子把Edgar叫进书房谈了很久，谈完让他闭门思过，然后就发病了。”

　　“怎么会这样？谁寄的照片？”紫苑急问，“难道是大舅妈？……”

　　也有可能是周显辉或周显耀。“寄照片的人附言说周家欺世盗名，仗势欺人，外表光鲜，内里早已腐朽污秽……”余安安冷笑道，“客观地说，还真没有说错，只可惜……”

　　“舅公现在还在医院吗？我要去看他。”紫苑拿起手机就给周一帆打电话。

　　“别打了，周一帆被关在他爷爷的书房，手机电脑什么的全都没收，通讯完全中断了。要不他早就通知你别来美国了。”

　　若是昨晚的变故，她已在飞机上了，哪还来得及通知她。紫苑转头抓住余安安的胳膊，“带我去医院，我要去看舅公，我要跟舅公说话。”

　　余安安的眼神在女儿手心贴上自己手臂时闪烁了一下，片刻才道，“你大表舅要先见你。”

　　周家大宅，周显光的书房。

　　“听说林聚雪终于答应退出嘉阳了？”周显光坐在紫苑身边的沙发上，比起上次见面，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显得和蔼许多，总算有些表舅对甥女的样子了。紫苑却依旧恭敬客气，“是，刚刚签了股权转让协议。”

　　周显光并不吝啬自己的赞赏，“周家没插手，你到底还是把这事办成了，小小年纪，也不简单。”

　　“多少借用了一下周家的名号，还得谢谢表舅。” 紫苑谦道。你打太极，我就陪你玩推手，她微垂眼眸，端庄而矜持，只等周显光点正题。周显光却并不着急，依旧在话题外围不紧不慢地绕着，“打着周家旗号在外面谋利人多了，你这不算什么，再说到如今，嘉阳也不用周家帮什么忙了，反倒是我们指望嘉阳顺利上市，给我们多赚些钱。”

　　说来说去，还是要晚辈给长辈搬个台阶下，紫苑心中了然，抬眸望向周显光，“表舅，不管嘉阳如何，救回我哥哥，紫苑永远欠你一份人情，周家需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周显光不语。

　　紫苑亦不语。过了许久，周显光才叹道，“不需要你做新娘子了。老爷子进了ICU，婚礼当然推迟了。”

　　是推迟，不是取消。

　　“不管改成什么日期，我都不会失约。”紫苑说完，见周显光眸光轻挑，心思一动又续道，“当然，如果表舅觉得没必要了，通知我一声就行。”

　　明明是卑微话语，竟可以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从她嘴里说出。周显光不无怜惜地摇摇头，“紫苑，婚姻家庭是女孩子一辈子最重要的财富，要说以前是为了你哥哥，你不惜牺牲自己，现在不但你哥哥生还，你还直接把敌手赶出了嘉阳，你已经不需要和一帆绑在一起了。”

　　“一帆哥对我好，我也希望他好。”紫苑微笑，“何况，身在这样的家庭，婚姻对我来说有多大意义呢？”

　　余安安和程许志不就是最讽刺的例子。还有周丁香，周显光，甚至萧明伟和萧岚，她周围充斥着这么多失败的婚姻，不幸的家庭，要说对爱情已不再抱有美好幻想，也不足为奇。周显光拍拍她的肩膀，如一个慈祥而充满爱心的父亲，“紫苑，去看看老爷子吧，老爷子时日不多了，这么多孙辈里，他最喜欢的就是你，多陪陪他 。”

　　UCSF医学中心，湾区最好的心脑血管疾病治疗中心，豪华不逊于五星级酒店的病房里，紫苑坐在周老爷子床边，老人握着她的手，脸色虽黯淡，精神却不见衰弱，“真是个傻孩子，我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紫苑羞愧地低着头，“可我毕竟跟您撒了谎啊舅公……订婚仪式上，您说的那些话，我都还记着呢，那时候我心里就很难受，可我……舅公，您别怪一帆哥，是我逼他这么做的，我这是……我这都是想替我哥保住嘉阳，才去求一帆哥的……”

　　“一帆这个孽子……”周老爷子叹道，“枉我当他是周家最有希望的孩子，他却给我来这么一下……”

　　老人干枯的眼睛里并无泪花，神色却更见哀伤。紫苑一边小心观察，一边温柔相劝，“其实舅公您还是心疼一帆哥的，爱之深恨之切，换成别人，舅公才不会那么难过，对不对？”

　　“小丫头片子，还想跟我玩这套。”老人拍了拍她的手，“是显光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他知道我吃软不吃硬，就拿你来做说客，哼……”

　　“舅公我说的是真的，就算大表舅确实有这个打算，可这不代表我讲的不是真心话啊。”紫苑依偎在老人身边细声细气地说，“舅公要是真讨厌一帆哥，就不会把他关在书房，还不许任何人进去，这样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不管大舅妈、二表舅他们怎么想，都不会影响到一帆哥，您的书房一向是周家最贵重的地方，要是我犯了错，想去那还去不了呢！”

　　纵是阅尽千帆，老爷子也还是受用这嫩生生的小女儿娇态，灰暗的脸随之绽出一抹笑容，“显光这小子好眼光，找了你这么个解语花做儿媳妇，老了也不愁没人逗乐了……”

　　紫苑摇摇头，“表舅说，这婚礼本来就是为博舅公您开心才办的，既然舅公都知道了，还结婚干什么，至于外人怎么想，本来就不用关心。舅公我还是乖乖做您的甥孙女儿吧”

　　老爷子眼中精光一现，投在紫苑发梢垂落的前额，“丫头，你真相信显光是这么想的？”

　　紫苑不解地看着老爷子。

　　“当初一帆的地位远输给其他人，而你，是他送给一帆的一份礼物。谁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哑巴居然是块璞玉，只要你愿意，将来必是一帆最强大的助力，他原本想让你帮他，现在嘛……你要知道，显光不只有一帆一个儿子。”

　　其实周显光的顾虑，紫苑不是没想过，只是她还不习惯这么抬举自己，“舅公，一帆哥对那些股份根本没兴趣，他要的只是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有份工作，有个爱人，他不会是任何人的竞争者。”

　　“你真是这么想的？”

　　“舅公，我是真把一帆哥当自己亲哥哥来看，才敢这么跟您说，一帆哥要是有半点野心，我都会去帮他争取，可是我没有……我不但不帮他争取，还要帮他回绝……”话到了这个时候，紫苑才觉得自己吐露的是多日来的真正感受，“我知道您疼我，所以我才斗胆跟您求一件事，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一帆哥自由吧……他爱的人，是一个很优秀，很善良，也很爱他的人，他们在一起，过得比周家任何一个人都快乐，您真疼爱这个孙子，就允许他这一次，好不好？”

　　“比周家任何一个人都快乐……”老爷子喃喃自语着，咀嚼着她的话，“你也看出来了，周家的人都不快乐……”

　　“舅公，对不起……”紫苑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闭口不言。老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和一帆，都是这么招人心疼的孩子……”

　　紫苑不错眼地凝视着老爷子，那未尽的话语后，分明还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故事。

　　“我把收到的照片给一帆看，他一晚上既不求饶，也不认错，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求我一件事，让我不要怪你，是他逼你这么做的……我告诉他，显扬引入的那家VC，根本就是显扬自己的产业，要想显扬不撤资，除非他放弃他所有继承权。”

　　紫苑大惊，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目光瞬间闪过浓重的戒备。周老爷子淡淡瞥她一眼，径自说下去，“一帆同意了，我就让他当着我的面签了声明书。”

　　“舅公……”紫苑颤声叫道，她很想说不可以，不能就这样夺走一帆哥的一切，就为了替她保住和他毫不相关的嘉阳，可她说不出来，在一帆和嘉阳之间，她的天平没有平衡……

　　“你怕了？”老人眸光突然犀利，慈眉善目退去，分明还是当年那个不怒自威的家族掌门人。紫苑心中惊慌，再不敢在老人面前卖力演出，收了所有讨巧心思含泪哀求，“舅公，您别让小表舅撤资，也别这样对一帆哥，行不行？我可以放弃我的那一份，一帆哥是无辜的……”

　　“你不是说一帆没有企图心吗？他有手有脚有学历，要那么多遗产干什么？跟着他那个男朋友自食其力过小日子不挺好吗？我还以为你们求之不得呢！”老人冷冷说道。

　　紫苑过了会儿才醒过味儿来，“舅公……您……您肯了？您不拦着一帆哥和Keigo……”

　　“哼！”

　　那重重的鼻音，在她听来不啻人间仙乐。紫苑迫不及待站起来，“我……我告诉一帆去，我还得跟大表舅说……”

　　“慢着慢着！”老爷子一把拉住她，“着什么急！我这还是垂危病人呢！”

　　紫苑又哭又笑地跌坐回床前，“舅公……我忘了嘛……”

　　周老爷子其实远没外界看到的那么严重，这病危通知书不过是推迟婚礼必需的借口，也是把周家人注意力从周一帆的“丑闻”转移出来的无奈之举，除了周显光，周家所有子女，就连余安安在内，都不知道老爷子为这个不安分的孙子，亲身出演了一场好戏。

　　“这一病啊，真是把他们都试出来了。”老爷子半倚靠在床上，看紫苑一圈圈削着苹果，“我进来不到一天，他们快把我律师的电话都打爆了，我的遗嘱早就公布了，还怕什么，不就是怕我临时改遗嘱嘛……他们以为周一帆拿不到的那些股份，还能分到他们头上？……哼哼……”

　　“对了舅公，那些照片到底是谁寄的？”听到老爷子提起周家子女，紫苑忽然想到，老爷子得知真相，受益的自然是周家其他孙子女，可老爷子收回周一帆的继承权，怎么再分配可就难说了，顶着激怒老爷子的风险，有可能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照片不是寄的，是有人交到门房给我的。”老爷子闷闷地说，“这件事，我看不像是那几个小畜生干的。我周家的孩子还没那么傻！只为了排挤一帆，他们大可以早一点让我知道，他们要的不就是改遗嘱嘛！等婚礼迫在眉睫了才发，这打的何止是显光父子的脸，这打得是整个周家的脸！”

　　紫苑削着苹果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不是周家子孙，还会是谁？受损的是一帆，可能还有她程紫苑，获利的人，在老爷子改遗嘱之前，周家没人敢说自己赚了。那么，是周家的敌人？可这场闹剧说到底，伤不到周家筋骨。

　　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

　　紫苑凝神思考着，被老爷子连叫了几声才惊醒过来。

　　“小丫头不经夸，才赞了你几句就忘形了。”老爷子笑道，“刚才说要显扬撤资，你那脸色比锅底还黑，现在说送照片的人，你是不是心里有数了？有数也别都写在脸上啊，还是太嫩。”

　　“没有啦舅公，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谁，还没想出个结果呢……”紫苑忙接着削苹果，“要不，您给我个尚方宝剑，我去门房问问？”

　　“问出了大概，你打算怎么样？”老爷子笑问。

　　“怎么也得抓到舅公跟前给您磕头认罪啊！“紫苑重又开始撒娇，“都把舅公气病了，还害的一帆哥损失惨重，简直是罪不容诛！”

　　老爷子一乐，“就怕到时候你舍不得！”

　　紫苑心里突地一跳，“舅公什么意思啊？”

　　“还有什么意思？世间万事万物，不是为钱就是为情，想阻止这婚礼的人还有两个可能，那个Keigo，还有你的男朋友。Keigo要干，也不会寄这样的照片。所以……”

　　“我没有男朋友！”紫苑轻叫道，娇嗔外更多了几分委屈。

　　“没男朋友，不代表心里没爱的人。”老爷子抚摸着紫苑的满头青丝，“丫头啊，但凡你对这情啊爱啊还有点念想，就不会答应嫁给一帆。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怎么这么看不开呢。”

　　“舅公我没有……”才收回去的眼泪又有点不听话地往外冒。从欧阳俊醒来到今天，她几乎再没流过泪，可在老爷子这儿，她似乎又回到过去那个脆弱又爱钻牛角尖的女孩，而久违的泪水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曾让她心安理得拒绝长大拒绝坚强的那个人，真的已经离她很远了……

　　“还说没有？”老人拿走她削好的苹果，指指床头柜上的面巾纸，“你看这金豆豆掉的……真像你外婆小时候……”

　　一双盈盈泪眼荡着泪光朝他看过来，“舅公想外婆了才把我弄哭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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