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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的嘉宾与永恒的四月
监护病房里的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司淮霖像一尊被钉在忏悔柱上的雕像,僵立在床边,目光死死锁在悸满羽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微弱的生命体征波形,是她与世界仅存的、脆弱的连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瞬。那双紧闭的眼睫,如同被风吹动的蝶翼,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
没有预想中的痛苦迷茫,没有劫后余生的恍惚,甚至没有看向她时的任何波澜。那双眼眸,像两口枯竭了千年的深井,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底的、疲惫的平静。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承载了太多苦痛的空壳。
司淮霖的心脏被这死寂般的平静狠狠攥住,呼吸一滞。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试图在那片荒芜中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倒影。
“司淮霖……”
她的名字,从那双失了血色的唇间溢出,声音轻得像窗外即将消散的晨雾,却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穿透了司淮霖紧绷的神经。
司淮霖的喉咙剧烈滚动着,千言万语化作哽咽堵在胸口,她张了张嘴,泪水先于声音汹涌而出。
然而,悸满羽却极轻地摇了摇头,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虚幻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快乐,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苍凉,像冬日结在窗上的冰花,美丽而易碎。
“别急……听我说完,好吗?”她的目光终于转向司淮霖,那眼神平静得像湖面,却仿佛能映照出司淮霖内心所有翻江倒海的痛苦与自责。“我好像……很久没有好好跟你说话了。”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积攒力气,目光再次飘远,陷入了那片只属于她们的、蒙着旧时光尘埃的记忆里。
“还记得吗……开学第一天,我摔在地上,那么狼狈……是你把我扶起来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暖意,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与自己无关的童话,“你把我送到班级,还对同学们说,‘这我同桌,照顾点。’……那时候,我觉得你像……像栎海港夏天最烈的太阳,有点扎眼,却……很温暖。”
司淮霖的泪水流得更凶,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低着头不敢看人的少女,与眼前这个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消散的人影重叠在一起。
“后来……你收留了我。那个顶楼,有海风,有你的吉他声……还有,‘吉他’。”提到那只猫的名字,她的笑意深了一点点,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你教我弹最简单的和弦,说我手指长,适合……其实我知道,我弹得很难听。但你从来不说。”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里艰难地剥离出来。
“许薇烊她们……总爱拉着我一起闹。刘文会偷偷跟我分享她暗恋周叙学长的日记……李铭和左叶老是斗嘴,胖哥就在旁边偷偷塞零食给我……还有‘四角洲’那俩活宝……”她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更加微弱,“那时候……我才觉得,活着……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是你……司淮霖,是你一点一点,把那个缩在壳里的‘玻璃罐子’……拉了出来。”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司淮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你让我站在台上唱歌,让我代表班级发言……你告诉我,‘悸满羽,你可以的。’……”
她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司淮霖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所以……”她的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当我知道……我可能会毁掉你的时候……我……我怎么能不害怕?”
终于,触碰到了那个横亘在她们之间十年的、鲜血淋漓的真相。
司淮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急切,她想说“你不会毁了我!从来都不会!”,可悸满羽用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制止了她。
“那年……我爸……”她闭了闭眼,像是要驱散某种不愉快的画面,“他带了人,找到了我们……那个,有你和‘吉他’的家。他知道了我想学心理,不想按他的安排走……他很愤怒。”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缓慢而坚定地刺入司淮霖的心脏。
“他说……如果我不同意回去,不答应他安排的‘婚事’……他就……毁了你。”她睁开眼,直视着司淮霖瞬间苍白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他说,他有的是办法……让你的过去,你那个……复杂的家,你音乐路上所有可能存在的‘污点’……都暴露出来。他说……司淮霖,你这样的‘异类’,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不容易……但摔下去,会很容易。”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司淮霖的灵魂上。她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逆流。原来……那场让她恨了十年、在无数个夜晚啃噬她心肺的不告而别,背后竟然是如此肮脏而强大的胁迫!她竟然像个傻子一样,只沉浸在自己的“被抛弃感”里,用最恶毒的心思去揣度这个用沉默保护了她十年的人!
巨大的震惊和排山倒海的悔恨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摇着头,泪水疯狂奔涌,想要冲上去抱住她,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她不怕,她什么都不怕……
“我怕……”悸满羽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千钧重量,压垮了司淮霖所有的冲动,“司淮霖……我真的……好怕。我怕你刚刚亮起来的天空……因为我……再次变得漆黑。我怕你重新拾起的吉他……因为我……再也弹不出想要的音符。我不能再……成为你的拖累了……一次,就够了。”
所以,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切断所有联系,背负所有的误解和怨恨,用十年的分离和自我的放逐,去换她一个看似“干净”、可以自由飞翔的未来。她甚至不敢打听她的消息,怕听到她不好,更怕听到她太好……好到已经不再需要自己。
司淮霖泣不成声,她终于明白,她们之间这十年的错过与痛苦,原来都源于一场自以为是的、双向的“牺牲”。一个以为放手是保护,一个以为被弃是结局。
“你看……”悸满羽看着她崩溃的样子,眼底弥漫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悲悯,那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我们……好像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为对方好……却把彼此……推得更远……”
“命运……好像从来……都不肯对我们慈悲一点……”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相爱的人……为什么……就不能白头偕老呢……”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司淮霖。她跪倒在床边,抓住床单,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悸满羽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个画面刻进永恒。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将目光移到了司淮霖的左手上,落在了那枚她被迫戴上的、冰冷而碍眼的订婚戒指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嫉妒,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解脱的平静。她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凉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地、仿佛触碰易碎品般,抚上了那枚戒指。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缩。
司淮霖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想抽回手解释:“不!满羽!这不是!这是他们逼我……”
一只更加冰凉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轻轻抵住了她的嘴唇,封缄了她所有急切的辩解。
悸满羽看着她,嘴角那抹虚幻的笑意再次浮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了然的悲伤。
“我最亲爱的吉他手……”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像最缠绵的诅咒,烙印在司淮霖的灵魂上,“抱歉啊……你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舞台,闪闪发光的,或是……灰头土脸的……我每年……都缺席了……”
她顿了顿,积攒着最后的气力,目光如同温柔的蛛网,将司淮霖牢牢缚住。
“但今年……这个……最重要的‘嘉宾席’……我又要……缺席了……”
司淮霖的心像是被瞬间挖空,只剩下一个呼啸着冷风的空洞。
“我想让你幸福。”悸满羽的声音轻得像祈祷,带着一种牺牲式的决绝,“要好好幸福……好吗?”她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枚戒指,眼神里是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祝愿,“18岁那个吻……是我太冲动……不懂事……但27岁的悸满羽……想认真地告诉你……如果……如果遇到了能让你幸福的人……请一定……要紧紧抓住……别再松手了……”
她一直以为,那枚戒指,代表着司淮霖终于遇到了能给她世俗认可、安稳现世的“光明的未来”。她为此……感到欣慰,也感到……彻底的绝望。
“不……不是的!你听我说!那是……”司淮霖疯狂地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要抓住她的手,想要嘶吼出真相。
然而,一只包裹着厚厚纱布的手,却先一步,极其轻柔地、颤抖地,抚上了她的脸颊。冰凉的纱布触感,像一道闪电,击穿了司淮霖所有的挣扎。
悸满羽用指腹,一点一点,极其珍惜地,拭去她脸上纵横的泪水。那动作小心翼翼,充满了无尽的爱怜与不舍,仿佛在擦拭这世间最珍贵易碎的琉璃。
“你总是说……我是胆小鬼……”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近乎宠溺的调侃,眼底却涌动着澎湃的、即将永诀的哀伤,“可是亲爱的吉他手啊……你怎么……比我还要爱哭鼻子呢……”
司淮霖抓住她拭泪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颊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泣不成声。
悸满羽任由她握着,目光深深地、贪婪地凝视着她,像是要将她的眉,她的眼,她哭泣时颤抖的唇角,都烙印在灵魂最深处,带去没有痛苦的彼岸。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如同墓志铭。
良久,悸满羽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轻轻地、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轮回、熄灭所有星火的决然,开口:
“答应我……司淮霖……”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重得能压垮灵魂。
“我们……从此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好吗?”
司淮霖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不见面?怎么可以不见面!
悸满羽迎着她震惊、痛苦、难以置信的目光,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神清澈见底,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只有一种历经千帆、看透聚散后的,疲惫而深沉的——爱。
“我没怪过你……”
“从来……都没有。”
不是怨恨,是深爱到了极致。
因为太爱你了,所以不忍心看你余生都活在愧疚和自我折磨里。
因为太爱你了,所以宁愿自己承担所有误解和孤独,走向既定的终局,换你一个“看似”圆满平静的未来。
因为太爱你了,所以连“赎罪”的机会,这最后一点可能的纠缠,都要亲手斩断。
司淮霖彻底读懂了。这比任何犀利的指责和愤怒的控诉,都让她痛不欲生。她看着她,看着这个爱了整整一个青春、融入了自己骨血的人,此刻正用尽最后力气,温柔而残忍地将她推开,只为了一句“你要幸福”。
她只觉得整个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悸满羽最后深深地、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她们所有的初遇、陪伴、救赎、分离、重逢与痛楚。然后,她像是耗尽了生命所有的能量,缓缓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那只被司淮霖紧紧握住的手,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轻轻地、决绝地,从她的掌心滑落。
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无尽的深渊。
像最终落幕的休止符。
司淮霖僵在原地,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她看着那张重新被寂静笼罩的、苍白得如同栀子花瓣的脸,看着她手腕上那圈刺目的白,看着她平静得仿佛已然与这个世界和解的姿态……
所有的声音都死在了喉咙里。
所有的光都从眼中熄灭。
她明白了。
这一次,是她被推出了她的世界。
用一种最温柔,也最彻底的方式。
被那份她渴望了十年、追寻了十年的爱,亲手,推出了生命的轨道。
她踉跄着后退,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缓缓地、如同断线木偶般滑坐在地。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蜷缩成最原始的防御姿态,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流不出下一滴眼泪。
心,在那场平静到极致的告别里,被寸寸凌迟,最终化为一片荒芜的、再也不会跳动的死寂。
候诊室里的等待是焦灼的火焰。
而此刻病房里的寂静,是爱意亲手点燃的、缓慢焚烧灵魂的冷火。
她缺席了她所有过去的荣耀与黯淡。
而她,连参与她未来痛苦的资格,都被那份深沉到令人窒息的爱,彻底剥夺。
四月的约定,尚未抵达,便已注定永恒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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