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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手相依
日头又向西沉了几分,将天际的云霭染成朦胧的烟紫与茜红,暮色如纱,缓缓覆上原野。
马车渐渐缓下速度,终于随着御者一声轻柔的“吁——”,车身极稳地停住,连惯常的些微颠簸也无。
谢令璋在酣沉梦境的边缘微微一动。鼻尖萦绕的,仍是那股熟悉的、混合了清淡书墨与冷冽松柏的气息——独属于先生的、令人心安的沉静味道。
他于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地轻轻蹭了蹭倚靠之处,恍惚觉得那触感与平日不同,格外温软踏实,仿佛陷在一片安稳的云絮里。
一声叹息,极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又似窗外偶然掠过的、不忍惊扰他的风声。
先生越过梦中沅陵的山水,像月光一样,落了在他的心上。
谢令璋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眼。初醒的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角雨过天青色的衣袍,纹理细密如云水,近得几乎贴着他的鼻尖。这颜色……这纹路……
他猛地惊醒,彻底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全然睡在了先生怀里!不仅睡得毫无规矩,半边脸颊依偎的柔软处,分明是先生的臂弯与衣袖;更让他耳根轰然烧烫的是,自己的一只手,竟还无意识地紧紧攥着那片衣料,指节甚至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轰然炸开,羞赧与慌乱瞬间席卷全身,连指尖都酥麻了。他慌忙就想退开,奈何身子睡得酥软,动作笨拙失措,只抬起一双因初醒而水汽氤氲、此刻盛满惊惶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谢韫文。
谢韫文已收回了方才轻轻拍抚他背脊的手,正从容地整理被握得微皱的衣袖。
他脸上神情已恢复一贯的静水深流,眼眸深邃如古井,映着车窗透入的最后一缕残光,却看不出丝毫波澜。
先生只淡淡看了谢令璋一眼,语气平缓:“醒了?你睡了许久。”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那渐浓的暮色与静止的景致,“到了。”
“到……到了?”谢令璋一怔,从铺天盖地的羞赧中勉强抽出一丝心神,慌忙扭头看向窗外。
马车已稳稳停驻。窗外不再是流动的田野与远山,而是一座府邸气派而雍容的大门。
粉白的照壁墙在暮色中显得温润如玉,黛瓦如鳞,整齐地排列至飞檐翘角,那优雅的弧线仿佛剪下了一角渐变的天空。
门楣高大轩昂,悬着的匾额在檐下灯笼初燃的光里尚看不清字迹,只觉沉肃;一对石狮静立两侧,默然镇守。
阶下已有数名仆从垂手恭立,衣色统一,姿态恭谨,无声昭示着世家大族的底蕴与井然秩序。
这便是止徽沈家。
意识到这一点,谢令璋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缎垫子,指尖微微陷进去,血色褪去,显出一点用力的苍白。
先前车内的温热仿佛瞬间消散,晚风透过车窗缝隙钻入,带来一丝属于深宅大院的、幽凉的草木气息。
他忍不住,又偷偷地、极快地瞟了一眼身旁的先生。但谢韫文已移开目光,不再看他,也不再看窗外纷繁的暮色与门庭,只是静坐着,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只是惯常的入定。
两人先后下了马车。暮色已然四合,府邸檐角渐次亮起的灯笼,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在光洁的青石板地上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
阶下仆从垂首静立,无人出声,唯有晚风穿过庭前那株老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这份迎接的肃静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百年世家沉淀下来的气度与规矩。
谢令璋悄悄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定了定神,努力挺直脊背。他学着先生平日的样子,将目光放稳,投向那灯火通明、却深邃不知几许的门内。
回廊深深,光影交错,依稀可见远处有人影绰约往来,步履轻缓,却不闻丝毫喧哗人语,只有一种沉静的、井然有序的生机。
就在他试图将这份陌生的环境刻入心中时,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谢令璋蓦地一怔,抬起眼帘,望向身侧的谢韫文。先生并未低头看他,侧脸在灯笼光影下显得轮廓分明,神情依旧淡远。
“害怕吗?”谢韫文的声音低低响起,几乎融在晚风里,只有他能听见。那语调依旧是惯常的波澜不惊,却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疏离。
他的阿辰,打小就胆子小,现在心里肯定害怕的。
谢令璋下意识地轻轻摇头,随即又诚实地点了点头,最后,他听到自己很小声地回答:“有一点……但先生在这里。”
他看见谢韫文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太浅,消失得太快,仿佛只是光影在他唇边开的一个玩笑,瞬间便隐没在苍茫的暮色里。
“别担心。”谢韫文的声音更缓和了些,“舅公去岁你是见过的,最是和蔼。知意和他姐姐你也相熟。祖母……”他略顿了顿,“更是早闻你名,念着你许久,定会极喜欢你。”
正说着,门内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稳重而清晰。一名身着深青色绸衫、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迎出,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目的小厮。
他在阶前恰到好处地停下,向谢韫文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谢二爷一路辛苦。老夫人已在正堂相候,得知表少爷与三公子同来,更是欢喜不已。请随小人入内。”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谢令璋身上,笑容温煦得体,既不过分热络,也无丝毫怠慢:“这位便是三公子吧?果然风姿出众。一路车马劳顿,快请进府歇息。”
谢令璋忙敛衽,依着礼数还了一礼:“有劳管事了。”
谢韫文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改为在他肩后极自然地一带:“走吧,阿辰。”
先生不再多言,率先举步,踏上了光洁的石阶。那雨过天青色的衣摆随着步履轻微拂动,在暮色与灯辉中划过从容不迫的弧度。
谢令璋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惶然压入心底,跟在先生身侧,保持着半步之后的距离。
灯火如豆,又如星,照亮脚下蜿蜒无尽的回廊。雕梁画栋在光影明灭中显露出繁复而精致的细节,朱漆栏杆温润,远处隐约有缥缈的笑语与断续的丝竹声传来,似有还无,反而更衬得眼前所经路径的静谧幽深。
他不再刻意去打量那些垂首侍立、面目模糊的陌生仆从,也不再惴惴于即将见到的、传闻中显赫而威严的沈家长辈。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安心地,追随着前方那抹沉稳的青色背影。
那背影并不算宽阔,甚至因清瘦而略显孤峭,然而此刻,在重重叠叠的廊柱与光影间,却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峦,能为他隔绝所有未知的风雨,踏平一切前途未卜的崎岖。
长廊深深,似乎没有尽头,两侧的灯火次第亮起,又渐次留在身后。他的脚步,起初还有些生涩迟疑,渐渐却跟上了那沉稳的节奏,一步一步,踩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也踩在自己逐渐踏实的心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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