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相见欢(二)
德宣殿来了个不速之客。
小路子过来迎接时,皇后满不在意地问了一句:“又来了?”
谁又来了?尚吉疑惑。
小路子点点头:“刚来,跟武将军一块儿进去了。”
“这回什么借口?”
“她说自己新作一首诗,斗胆请陛下评鉴。”
啊?尚吉云里雾里的,王琬勾唇道,我去把她带出来。
王琬进去了,小路子在外头给尚吉解释道:“回南阳君,是尉迟晟小姐。”
“尉迟晟?”好陌生的名字。
“卫侯的堂妹,其父是武将军。”
尚吉知道武将军,听说天生神力、力能扛鼎,带兵打仗也十分英勇,她没见过这位将军,因为他一直受命在外,与南伯侯一同守卫大启南部。
“以前没见过这位尉迟小姐呀?”
竹雨倒是打听到过,抢答道:“尉迟小姐并不在都城,他们一家都定居襄州,这次是武将军十多年来第一次回都城复命述职,才把妻女都一同带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她们之前还来拜访过呢,那个尉迟小姐,真是……”竹雨想了想,没想到合适的形容词,就住嘴了。
大概也是刁蛮娇贵一类的词,尚吉猜,毕竟,敢在德宣殿找皇帝品阅自己的诗的人也不多。
“她是什么向往文学的诗人吗?”
小路子摇头:“向往的是陛下。”
“呃……”又是哪儿招来的蜂引来的蝶。
小路子补充:“见着了第一面,之后就总找机会跟武将军一起进宫面圣。”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的心思。
正说着,门开了,皇后身后跟着一只花枝招展的蓝蝴蝶。尚吉没来得及凑近说些什么,就听那个名叫尉迟晟的女孩子一边行夸张的礼一边用娇滴滴的声音说:“皇后殿下!我没想到你来了。”
“陛下与你父亲有要事商谈,你去玩吧。”
“我昨夜冥思苦想作了一首诗,是献给陛下的,称颂皇恩,陛下刚才听了,还夸我写得好呢。”尉迟晟得意起来,小脸一扬。
“你玩儿去吧。”
“……我也念给皇后殿下听吧。”她清嗓起范儿,但开头都没念完就被打断了。
“不必了,本宫学写诗作赋的时候你还没出生。”
尉迟晟嘴还半张着,什么都没反应过来。这小姑娘应该很少被调侃,听了王琬的话,圆眼睛里一下泛起泪光,涨红了脸,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驳。
尚吉躲在后面偷偷笑起来。那是皇后,你没事惹她干嘛啊。
尉迟晟左右找不到人帮腔,“哇”地一下哭着跑了。
尽管人哭了,但她先妨碍公务、后挑衅皇后,没被斥责降罪已经很不错了。
“这么纵容她么?”
“圣心宽容,她才十三岁,陛下把她看□□撒娇的孩子。”王琬静立看她跑掉。
告别了王琬,本打算沿原路返回,竹雨却说御花园的荷花兴许开了,不如去看看。
*
很小的时候,尚吉刚学会跑步,就常在御花园玩耍,那会儿竹雨还不在身边,太皇太后陪着她,太后还是皇后,她的祖母和父亲也都还在。
转眼间,物换星移,很多人和事变了,她也长大了。牙牙学语的婴儿慢慢离开身下托举的手,投入向她张开怀抱的广袤世界。
尚吉揉揉眼睛,坐起身。
“小姐,”凉亭里,竹雨看尚吉醒了,凑过去指指不远处,“那个是不是尉迟家的小姐?”
尚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见一个女孩坐在游船上,身穿紫色的衣裳——她竟然跑回去换了身衣服,尚吉一开始还以为看错了。水面雾气蒸腾,她的手在水面上划来划去,逗底下的鲤鱼玩。
就算是孩子,做了过分的事也应该小小教训一下。
尉迟晟专心致志地看着船下的鱼来来往往,有条小的被大鱼挤来挤去,她就伸手拍水,把大鱼拍走。因为太过认真,她没发现身后静悄悄靠过来一个人。
“啊!”尚吉突然凑近她耳边大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尉迟晟被吓得尖叫,往旁边跌了一跤,抬头才看见站在她面前的人——金色的大摆下裙,大大的眼睛,小嘴巴——水里的金鱼仙女?
“干嘛吓我!”她叫道,下一刻又换了一副惊讶的表情,“是刚才跟皇后殿下一起的人,你是南阳君吗?”她来都城后跟着父母拜访过好几个将军府,她记得有一个封侯的女将军。
“你在这干嘛?”尚吉默认了她的问话。
“里面有荷花,开得可好了,你带我进去看看嘛。”
“不要。”
“你……哼,不带就不带!”尉迟晟手脚并用爬回岸上,看到尚吉手一撑就跃上来了,又觉得很没面儿,“我让陛下带我看荷花,他昨天说有空和我一起逛御花园呢。”
夏季炎热,女孩儿脸颊饱满红润,她还没有曼妙的身姿,手臂有些肉乎乎的。她脑后别了紫色的玛瑙簪花,穿了一条漂亮的同色纱裙,一层一层上浅下深,像初夏绽放的藤萝。
尚吉甩甩前额碎发,斜眼看她。以前需要摆太子妃候选者的派头,来帮太子应对对那个位置虎视眈眈的女孩们,但现在她是南阳侯,是皇帝的结拜姐妹,可以站在别的立场看那些女孩儿。
她凑到小个子的的姑娘耳边低语:“陛下跟你父亲早走啦。”
尉迟晟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气得跺脚:“我爹怎么自己走了?”
“皇后殿下不是说把你带走了吗,你爹就跟陛下到别处用膳咯。”
尉迟晟急得提裙子跑了。尚吉抱着手臂、歪着脑袋看她的背影,她跑走的一路上连树叶花朵都气呼呼地跟着抖动。
其实尚吉并不讨厌她。她年纪那么小,双颊的婴儿肥还没有褪去,是个漂亮的小孩子,生气了还会哭。
她以为皇帝是喜欢博览群书的女子,就像那个同样投其所好、练琴练到手指头脱皮起茧的女孩。真傻啊,可是,为了心仪者这么努力的人,她也没法讨厌。
世间情为何物呢?
白马山上她烦得敲头的时候,简如风问她怎么了,她说头疼。
简如风不假思索地回道:“将军回去以蕙草熬药,可以治疗头痛和牙痛。”
“既替余以蕙纕兮”的蕙草,又叫薰草。霍凯桓曾告诉她,简如风有五个兄长、三个姐姐,都已经成婚了,除了他。
竹雨看着那个跑掉的幼稚的背影,说,她是不是又哭了。
使了坏的尚吉吐吐舌头:“不知道,我只知道皇宫这么大,她估计要找到晚上了。”
坏消息是,她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找到她爹;好消息是,她只要花一点时间,就可以找到她爹。
*
五月初,端午将至,雨水也变多起来。
刚才还是晴天,说变天就变天,尚吉本来想趁休沐出去踏青游玩的,一出门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这算什么呀!食盒都准备好了!”
“小姐消消气吧,还好咱们刚出门,我们在家吃吧。”竹雨安抚道。
门刚关上,就有人“咚咚”地敲,打开门,一长排太监侍卫站在外头,身后还拉了几车的花。
雨水滴滴答答,翠竹苑里陈灼难得闲暇,翻起平常不怎么看的十三经。
门外有说话声响起。
“这是修剪好的花么?我抱进去就行。哎,无事。”
随后,招财捧着一盆绿油油的栀子进来,将花盆放在房内的圆桌上。洁白的栀子花已盛开,香气一下子沁了满屋,陈灼满心欢喜地揉了揉肥厚的叶片和花瓣。
“陛下赐花,九株栀子、九株石榴花,其他都摆在院子里了。”
“皇后有喜,是天下的喜事呀。”
招财突然不吭声了。
“都向父王回禀了吗?”
“是,王爷虽然认为,突然行刺会打草惊蛇,但也对未能成功感到可惜。”
“那天祭祀王琬换了房间,因为她发现我和尉迟信在肃山寺碰面了,她会怀疑的。暗杀实属无奈,失败也没有办法。”陈灼淡淡说道。
“这些话都已回报,王爷叮嘱殿下小心身体,切勿再受伤。”
“我知道,我们等的那一天终于要来了。”
“王爷还说,殿下手段在暗,绝不要暴露,若事败……请殿下一定要自保。”
“自保……”陈灼重复了这两个字。
“是的。假若暴露,便无论如何要自保,以救过皇后之名、以陛下兄弟之名、以二十年的情谊之名。无论以什么名义,都要求情,活下去。”招财说着,已经不知道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想法了。
招财退下后,陈灼继续一页一页翻阅手里的书。
坐着太累了,他又躺下,视线漫无目的地掠过纸上的字,看得很快。
“仁者爱人”,他轻声笑笑。
那个每天穿着不重样衣裙的小姑娘在皇宫里迷了路,侍卫不认识她,他特地去见了见她。
“尉迟小姐,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这次要呆好长一段时间呢,得中秋后走。”
是这样,按照计划,武将军那时候就应该呆在宫里。
“喜欢都城吗?”
“还行,挺喜欢的,都城更凉爽一些。”
“你见过你堂哥他们了吗,我是说,卫侯一家?”
“嗯,见过了,堂哥很忙,但是人很好呢。”
陈灼笑着点头:“他如果知道你迷路了,一定会义不容辞来接你。”
“那当然,他跟我父亲一样,是守卫大启的英雄!”
女孩甜甜的声音被雨声打断,陈灼读困了,将书本盖在脸上,听着屋檐“嗒嗒”的雨声睡着了。
很多人向往英雄故事,其中,有的人崇拜英雄,有的人想成为英雄。
*
雨变大了,街道上积了水,已经没有多少行人。
菡明阁三楼,尉迟信背着手,在栏杆边一动不动站着,入神地盯着下方的街市。
菡明阁闹中取静,关上窗时可以静音茗茶,开窗又能观察世间百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雨水,刚才热闹的街道很快变得静悄悄的,街上唯一剩下的人,是屋檐下躲雨的老汉。
那个老汉衣衫已经很旧了,腿脚也不利索,背一只背篓,里头是他的甜瓜。他在屋檐下擦着脸上、衣袖上的水珠,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裤脚,偶尔电闪雷鸣中,整条街道只剩他独自在暗淡的积水旁彷徨,窘迫又狼狈。
尉迟信对上来送茶的小二道:“你去给他送把伞吧。”
他站在楼上,看着小二递给老汉一把伞,老汉接过后微微躬身连声道谢。又等了一小会,雨小了,他撑着伞一瘸一拐地离去。
这回街道真正空了,寂静得仿佛静止了一般,只余雨滴落入积水激起的波纹荡漾。
尉迟信点点头笑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