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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君
未央宫,女妖半眯着眼,呼吸清浅。深衣上的雷云纹随光影若隐若现,一缕金光上移,扫过她的眼睛。她睁开眼,那点金光似乎是从那双血竭色的眼眸中洇出的,仿佛巨龙苏醒的吐息。
“圣人如何?”策孚王问。
侍者回答:“一切都好。今近来时常同恪忠郡王一道,偶尔寻几个宫人弹唱。”
策孚王笑道:“也好,把调教好的几个长使送去,随她玩吧。”
她抿了一口茶水,随口一问:“恪衷如何?”
“闭门不出,只读书写字,闲时陪圣人说话。”
……
恪衷郡王府的大门时常紧闭着,沉静无比。两只动态鲜明的石狮子无声地注视着过路的宫人,便是整座郡王府最活泼的行为。
恪衷郡王缩在门后,身边胡乱垒了一堆,有的翻开,有的合上,零零碎碎地堆叠。《山屧八国》《拙工》《黄娟传》……粗略看去既有史书又有辞书,还有几本戏曲。
她手上也捧着一本,抿紧嘴唇,目光走过一列列字,似乎走得踏实而用力。
恪衷郡王府的下人安静极了,一双双眼睛轻微地转动,目光接触后各归原位。庭院中草叶轻轻一弯,飞虫停滞,一切陷入了平衡的寂静。下一秒,飞虫就振翅而起,以无人听见的声响飞入无人在意的角落。瘦小的叶片晃动,在一片葳蕤中无声无息。
“文圭!”有人朗声高呼她的字。
恪衷郡王不仇琰惊醒似的猛站起来,眼神相接触的瞬间又飞速闪躲移开,急忙行礼:“见过圣人!”
天君只挽着她的手,让下人散去,自己带着她在院中散步。
“不仇家只剩你我姐妹二人,何必拘谨。”天君道。
“……琬姐说得是。”仇琰闷声道。
不仇琬瞥她一眼:“抬起头来,挺直了背走,畏畏缩缩像什么样。”
不仇琰欲言又止,只更低下头,沉闷道:“是。”
不仇琬松开手,独自走到池塘边,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这片澄澈的碧玉中,一尾金鲤忽地摆动尾巴,掀起涟漪。
“文圭,咱们都是不仇家的女儿。”她似乎在喃喃自语,那声音小极了,不仇琰一听却抬起头,双目发颤。
不仇琬转身,笑得极温柔,她握住了妹妹的手,轻声道:“我的生辰,你可不能再闷着看书了。”
“……是。”
不仇琬松开她的手,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离开。
……
回了德阳殿,天君依旧一脸不悦。
年长些的阉童与她耳语几句,天君才露出好奇的眼神。殿外通报过后,五个身姿挺拔,面容各有千秋的美人款款而来,恭敬行礼。她适时露出惊艳痴迷的神色,阉童一抬手,姿容最出挑的一位便主动上前,捻着裙摆踩上台阶,眼波流转,灵巧无比。
“长使绵藐见过圣人,圣人千岁万安。”
天君掰着他的脸打量,手上蹭了脂粉,顺手抹在他的衣衫上,留下一道浅淡的指痕。
绵藐只大胆地注视着她,一双眼睛天真烂漫,衬得那张艳丽的脸显出几分纯真可人。
不仇琬看着他,余光扫过众男妖头顶那对毛茸茸的尖耳朵。她的眼睛浮现一种似真切的欣赏,专注地回望绵邈灵动晶亮的眸子。天君嘴角翘起,眼中却又多了几分怜惜,十足的多情风流。
绵藐红了脸,就羞涩窃喜地低下头。
天君说:“正祥,再去沏一壶茶来。”
阉童正祥笑盈盈道:“是。”
他领了剩下四个美人出门,却不沏茶,而是先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国主若有“正夫”则称王配或凤卿,其余面首按品阶由高到低封“昭训”“承微”“奉仪”“莺侍”“雀卿”“长使”。
策孚王送来的五位美人皆是长使,原本谁也越不过去。
谁承想有人只见了天君一面,就有人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可以色侍人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不管是绵藐犯了错,还是天君腻味了,他们总还有机会。
策孚王牢牢把控着天君身边的人手,除非她主动送,谁也没法主动直接接触天君,他们的竞争机会还是很大的。
正祥不敢怠慢了谁,一应用度皆按品分配,又给各宫留下对应数量的莳俾鸢仆才走。
他转身去沏茶,这杯茶足足沏了两个时辰。
等他回来,绵藐没了踪迹,天君懒洋洋地倚着榻,衣衫半拢。他放下茶盏,几个小阉童已经将房间收拾齐整,退下时路过他,便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正祥公公。”
正祥是天君身边的“老人”,他六岁入宫侍奉,九岁调与天君,如今也一十又九了。
不仇琬看他一眼,主动道:“朕的寿宴,策孚可将事情准备妥当了?”
正祥扑通一声跪下,冷汗快冒出来了。他道:“王上自然精心备着……”
天君实际地位再低,明面上大家伙也得把她当真皇供起来,喊圣人,行大礼。她能直呼策孚王封号,其他人可不能对这位大摄政王不恭敬。
不仇琬哼笑:“怕什么,我是吃人的吗?”
正祥应了几句恭维的吉祥话,天君一面听着,慢慢地闭上眼了。
……
到了寿宴当日,果真热闹非凡。
玉宇开花萼,宫县动会昌。衣冠白鹭下,帟幕翠云长。
天君御大庆殿,百官朝服簪花,班立称贺,教坊乐作,诣御前致语,进酒七行。殿前饰金羁,辇宝瓶,效百戏于庭。宫架《兴安》《丰安》《正安》之乐作,而后乐奏夹钟宫,觱篥起《万寿永无疆》《升平乐慢》《万方宁慢》《永遇乐慢》……
天君坐上首,策孚王居其右。
天君服通天冠、绛纱袍,在一片金碧辉煌中仍显得格外雍容华贵。若是掀开大庆殿的穹顶,人们就会第一眼注意到她,如此闪闪发光,容光摄人,气势不凡。
节目单写了长长一串,鼓乐不绝于耳。堂中酒过三巡,有人吟诗作赋道贺,赢得满堂喝彩。那确实是一首好诗,歌功颂德的本事一等一的好,以天君寿宴作引,赞琼楼玉宇,明月高悬,又夸天下海晏河清,生民共享同乐。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那颇有才学的官员作诗时,眼睛就很难克制住不往右上方瞥。
策孚王就举着酒杯敬天君,说了好些不逾矩又贴心的话,把功劳归给她,好一株倾阳葵藿。
她说着,天君也认真听,君臣相得。
等正副领导走完了流程,话题就家长里短了起来。
有人就说:佳节将至,让各家的大姑娘都出来相看一下小伙子,大家知根知底的,也好亲上加亲呀。
策孚王御下宽和,君臣相处轻松和睦,这样的话题并不显得突兀。
立刻就有人接茬了,说自家有不少身量挺拔又美姿容的男妖,又收养了不少义子,都是色若春晓的美公子。
应和的人越来越多,好像一夜之间西大陆所有倾国倾城的美男都在她们手上。这个疏眉朗目萧萧肃肃,那个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一个个都胜似天仙。
那些称赞着美人的话在大庆殿中汇聚成一团,宛如被猫打乱的毛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们的视线也交织在一起,不声不响地织网,最后将它举起,一步步靠近不仇琬,温声细语道:“圣人,你瞧!新鲜玩物!”
不仇琬知道,她们口中的美人不管美得多春兰秋菊,都必然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与她同族。
毕竟她的同胞妹妹所剩无几,这太不保险了。天君得有几个姐妹,几个女儿,才能防止她出了什么意外后天命又洗牌。但又不能太多,不然逐鹿天下的难度就会随预备役的数量呈正比例增长。
备选一旦多起来,不说外界人心浮动,江湖客单子大增,策孚王都不一定能按住她的手下了。
而前任不仇家主死亡,不仇琬没有妹妹能增加,那么她们只能想办法让她多生几个女孩。
天君的身份是可传承又随机的。前几任天君怎么死的,仇琬已经忘了。在此之前她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天君,只潇洒自由地当她的不仇家大小姐。
上一任天君连带她所有同母姐妹、亲生女儿死亡,天命就开始洗牌。
不仇琬永远不会忘记那天。
授印紫云在大陆中心悬停三日,开始了移动。它像勾引瘾君子的五石散,下方缀着数不清的兵马,什么军旗兵种都有。往日里令行禁止威风凛凛的军队,从上到下,就仰着脖子直勾勾盯住授印紫云,被它牵着走。
大陆上乌泱泱的军队胡乱行进,屋舍被推翻撞碎,田野被践踏,遇山翻山,遇谷填谷,用来填埋铺路的尸体又被踩成肉泥,糜烂一片。谁撞倒踩踏了谁,谁的马蹄落在队员或对手身上,谁被淹没碾成血糜……谁都说不清楚。
她们着魔似的跟着它,看它准备停在何方。
授印紫云飘了九天,终于停下了,军队也赤红着眼露出如饥似渴的表情。
彼时不仇琬护着最年幼的妹妹,她不需要抬头看,就已经从母亲们惨白的脸色里读到了答案。
不仇家的私兵死士全都流干最后一滴血,而在她们之后流血的,是她的族人。
不仇琬拼杀了数十人,浑身染血,无数人围着她,目光像看见血食的饿狼。她们既兴奋狂热,又怜悯,所有攻向她的兵器都小心翼翼。无论她心中的憎恨绝望多么浓烈,那些行径都是在逗弄安抚一只坏脾气的名贵宠物。
从那时起,她似乎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她竟是天君!是西大陆的天命之主!
一只大手攥住力竭的不仇琬,将她猎物似的横拽到马上,策马飞奔。得到了她的人又立刻被围攻,另一个人抢到了她,再被杀死。
如是混乱厮杀了七天,仇琬才获得了平静。即使无论局面多么混乱,她都被仔细保护着,可仇琬无法忘记那七日的尸山血海。以及那座高山,那片深海中无数双紧盯着她的眼睛。
她们死了吗?
她们还盯着她!
而她就站在山与海的交界,只能站着。
混战的胜者,是第一个拥有她的摄政王,凉梭。
几经攻伐,凉梭王死了,她又转手到策孚王手上。细细算起来,她比前任天君少经许多波折,毕竟她才经历了两任摄政王。
也可能是策孚王太争气,自从她到了她手里就没再易主过。眼瞅着谁也打不垮她,若是稳扎稳打再过十几年,这位摄政王就要登顶了。
不仇琬看向她,脸上露出一个略微羞赧的笑。
她同几个长使处得不错,谁都和她花前月下情意绵绵过,全然一个只顾蜂缠蝶恋的多情闲人。
……策孚王太争气了。
争气到能把接受过完整大家族教育的长子养成这样一个只顾走马章台的俗人。
众人都是这么想的,就连俗人本人,她也只是脸红又期待地询问那些美人的特征。
策孚王见了,就抿一口酒,余光瞥见沉默寡言的恪衷郡王不仇琰,又默默移开视线。
如果可以,策孚王更希望天君是不仇琰,毕竟她比她难缠的姐姐好吓唬。可她的名声在这,不仇琬要是死了……瓜田李下的不好看。
不过好在,她使尽手段管教后,难缠的天君也认命了。
另一边,不仇琬问到一名据说风姿霞明玉映的美人时,她眼睛一亮,这明晃晃的表情叫官员心下暗笑,面上更热情地介绍起来。
“此人号红梅居士,字有诗,人称留夷君,乃我之义子。”官员笑道,“若有幸得圣人青眼,也是他的福气。”
留夷君就守在殿外,官员向策孚王请示后,即刻让他随着下一场的舞伎一同上殿。
乐声奏起,容貌秀美的舞伎穿着五色罗衫,窄袖锦靴,腰间系银蔓带佩金铃,随着鼓乐律动舞蹈。轻纱柔美地旋舞,半是催促半是遮挡,腰身柔软的舞者挥出一片迤逦的红,浪漫梦幻。
一位宽袍大袖,身姿略高大的公子在红纱中缓步上前,他双手握着一把团扇,挡住了面容。赤金簪头栖骁凤,口中衔珠垂明月,扇缘映出的冷光掠过素白修长的颈,恰似雪地里惊起一痕红梅。
他放下团扇,眼睫轻颤,双眸明丽,好一张灼若芙蕖的明艳面容。
不仇琬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噌地站起,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甚至跌跌撞撞下了御座,一步步走向他:“……这个郎君,我见过。”
留夷君眼眸带笑,他说:“圣人说笑,小子何曾有幸见天颜。”
他的义母在天君失态时惊愕一瞬,很快恢复了淡定,还颇有几分骄傲不屑。而她看好戏的心态在义子说出这句话后破功了,甚至恨不得上去给他两巴掌:怎么说话的!天君给了这么好的台阶,你就硬是不下?记不记得你来干什么的!
好在他确实姿容不俗到能把人迷得五迷三道,天君不被接茬,硬是自己接了话。她深情款款地说:“今后便见过了。”
策孚王笑呵呵地看着她们,表情欣慰至极,好像在看自家年轻子侄。
连她在内,众人的注意力全在仇琬身上,因此她们都没注意到恪衷郡王反常的神态。
……
“当真是好命。”一名莳俾小声嘀咕。
正祥路过,听见这话就心下不悦。
同样是阉童,鸢仆们能贴身服务贵人们,莳俾只能做些粗使活计,地位更低。
出声的是某个长使的莳俾,天君回来后迫不及待宣了新得的美人,人心就浮动起来了。正祥扫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好的命坏的命,都是主子给的,轮不到我们这些仆役多嘴。”
莳俾没想到他在场,当即吓了一跳,强颜欢笑道:“公公训的是,小的多嘴!小得多嘴!”
“绵藐长使与人为善,你也该好好学着点。”正祥的语气不咸不淡,那莳俾冷汗都下来了。
两人的身影映在纱窗上,烛火摇曳,影子渐渐拉长消失。
屋内,容貌明艳的美人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主位,不紧不慢地卸下钗环。天君被他赶到一边,脸上却不见怒容。
她脸上装出来的痴迷爱恋早就消失了,可她的眼神依旧温柔,甚至夹杂着怀念心疼。
簪钗磕碰,清音阵阵。
“阿姊不必如此作态,为功业计,作男儿妆又有何不可呢?”
“他”再开口,竟是清朗的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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