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囚夏

　　单人间病房亮着暖灯，寂静得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谢声澜的眼皮缓缓掀开。

　　谢书衍刚换好新的输液袋，他站在床旁一言不发，只静静等着对方彻底从混沌里挣脱出来。

　　“声澜。”方媛婷的声音发颤，伸手在床边轻轻握住了谢声澜的手。

　　谢声澜的喉结动了动，没发出声音，胸口的起伏浅得几乎看不见。

　　他转了转眼珠，视线才勉强聚焦在对方的白大褂上，眼神茫然，半天才挤出沙哑的气音：“……水。”

　　谢书衍倒了杯温水，用棉签轻轻沾湿他的嘴唇，没说多余的话，收回手时，视线落在监护仪上：“胸口疼吗。”

　　“钝痛还是锐痛？”

　　“钝的。”谢声澜喘了口气，每说一个字都像耗掉全身力气，“头有点晕。”

　　“正常，心肌缺血还没完全恢复。”谢书衍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淡淡补充：“试着动下脚。”

　　谢声澜照做了，幅度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他盯着天花板上，忽然觉得眼前这幕不真实。

　　抢救时那些模糊的片段慢慢涌上来，电击板冲击胸口的麻痛，耳边混着嘈杂的指令声，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在眼前晃动，那时候他当是回光返照，时隔七年，竟在那样的情况下重新见到自己的儿子，直到濒死的恍惚间，他才闪过一丝迟来的清明：

　　当年那样逼他，或许真的错了。

　　谢书衍做完一系列检查，放下记录板，说：“造影定在下午，确定堵塞位置后安排手术。”

　　他顿了顿，没什么波澜地补充；“有不适就按铃，护士会随时监测。”

　　谢声澜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喊他的名字，监护仪突然发出急促声响，屏幕上的心率快速窜到109。

　　“心梗后24小时是心肌损伤高发期，建议保持冷静。”谢书衍垂眸，说出公式化的提醒。

　　“声澜，声澜。”方媛婷慌忙握住他的手，温声安抚，“你先好好歇着，什么都别想。”

　　谢书衍瞥了眼监护仪上逐渐回落的数字，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出了病房，整个人透着公事公办的冷漠，仿佛只是一位履行职责的医生。

　　方媛婷望着重新合上的病房门，眼眶里憋了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滚落，重重砸在谢声澜手背上，一片酸涩。

　　—

　　陈嘉南拿着文件敲了敲门，简舒刚在最后一份文件末尾落下签名，笔尖一顿，视线精准地落在来者身上。

　　“宝宝我来了！”他反手带上门，在外面装模作样的收敛瞬间卸了干净。

　　简舒放下笔，语气不紧不慢：“你中午在公司发什么？”

　　陈嘉南笑嘻嘻地凑到桌前，文件往旁边一放，上半身微微前倾：“电影票，帮老同学宣传下电影呗！”

　　简舒眉稍轻挑，眼神带着点探究：“只是老同学？”

　　陈嘉南摸了摸下巴，故作认真地想了想，语气坦荡：“当然，我们当初那可是并肩作战的兄弟情谊！”

　　虽然已经很少跟夏奈联系，但作为青春期里必不可少的一笔，这点场子还是要捧的。

　　简舒手一伸，精准捏住他的脸颊，力道不重，语气里带点似真似假的警告：“你最好是。”

　　“那必须的！”陈嘉南顺势用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像只讨宠的大型犬，“晚上我们也去看？好久没跟你一起去电影院了。”

　　“姐姐奖励一下我呗～”

　　简舒收回手，说：“看你表现。”

　　夜晚的城市浸在光怪陆离的霓虹里，冷风吹得街道旁的香樟叶沙沙作响。

　　程橙拢了拢外套，站在清吧门口深吸口气，自从周亦哲像个甩不掉的跟踪狂，天天杵在原来的嗨吧门口堵她，她已经半个月没敢露面，整个人憋得快要发霉。

　　“橙子这儿！”叶依依在靠窗的位置招手，旁边坐着李濛，还有个生面孔的男生，眉清目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这是韩佳，我发小。”叶依依介绍道，又转向对面扬了扬下巴，“佳，这是程橙，我们酒吧的招牌。”

　　程橙扯了扯嘴角坐下，刚要开口，李濛就撞了撞她胳膊：“说真的，你到底咋了？最近跟失踪了似的。”

　　“就…有点累。”程橙含糊着避开话题，接过韩佳递来的柠檬水，客气道：“你好。”

　　韩佳笑着，语气亲切：“常听依依提你，说你打碟的时候帅得要命，特带劲。”

　　…

　　三人正聊着酒吧的新鲜事，程橙余光忽然扫到门口进来道熟悉的身影，脊背瞬间就僵了，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桌底缩，动作太急，额头差点磕在桌角上。

　　“怎么了这是？”叶依依愣住。

　　程橙没敢抬头，死死盯着桌下的地板，心脏跟打鼓似的，最后眼睁睁盯着那双脚停在她们桌旁，干净的黑色皮鞋，西装裤脚笔挺，一副刚从名利场抽身的模样。

　　“我去……帅哥啊。”李濛慌忙用手捂住嘴，语气兴奋，“依依你看，是不是特带感？”

　　叶依依也悄悄咂舌，“这颜值，专程来搭讪的？”

　　韩佳好奇地探了探头，还未开口，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精准勾住程橙外套的的后领，轻轻往上提。

　　“别躲了，跟我出来。”周亦哲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没什么情绪，却不容置疑。

　　程橙甩开那只手，索性猛地坐直，冷着脸抬眼：“你老缠着我做什么？难道没别的事可以做吗？”

　　周亦哲垂眸看她，言简意赅：“要名份。”

　　…

　　不就是不小心睡个觉，这人怎么跟讨债似的！！！

　　程橙愣了半秒，随即故意压了压耳朵，装傻：“你说什么？太吵了，听不清。”

　　眼看他唇线又要动——

　　“也不想听！”程橙赶紧打断，手往旁边一捞，死死搂住韩佳的胳膊，“看见没？我男朋友就在这儿，你别再骚扰我了。”

　　韩佳被她勒得一僵，准备开口接戏，就见周亦哲扫过来的视线，后背莫名窜起一阵寒意。

　　他话锋一转：“也不是不可以三角恋”

　　“咱们仨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周亦哲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几秒，又落回程橙紧攥着的手上，语气淡淡：“这就是你那爱跳楼的男朋友？”

　　程橙梗着脖子应了声“对”，下巴抬得老高：“我就喜欢他这样的，有反差！”

　　“你、不是我菜。”

　　叶依依瞬间瞪大了眼睛，“橙子你疯了？这么帅的你看不上？”

　　“也就那样。”程橙面无表情。

　　“什么叫就那样？”李濛跟着帮腔。

　　程橙啧了声，语气冷漠：“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也没长得多有特色。”

　　周亦哲倒没动气，目光重新落回韩佳脸上，静了半晌，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勾了勾唇角。

　　他慢悠悠问：“你缺男朋友吗？”

　　桌上瞬间鸦雀无声。

　　叶依依和李濛骤然瞪圆了眼，程橙更是惊得差点松手。

　　韩佳眨了眨眼，在程橙满脸“你认真的吗”的注视中点了点头，语气带点玩味：“你想泡的是我啊？”

　　“误会。”周亦哲笑了笑，拿出手机划了两下，“我想给你介绍个朋友。”

　　他毫无负担地翻出余迟的照片。

　　“真的？”韩佳立刻推开程橙的手，脑袋凑过去，“有你这么帅吗？”

　　周亦哲把手机递到他面前，照片上的男生眉眼凌厉，浑身透着股桀骜气。

　　韩佳当即尖叫起来，声音都破了音：“卧槽！这型我可太爱了！看着就好猛哦～”

　　韩佳忙拿出手机，兴奋道：“哥！先加个微信，现在！立刻！马上！”

　　程橙那张漂亮的脸从冷一路黑到底，抓起包就往起站。

　　周亦哲抬眼瞥了她一眼，没拦，只冲韩佳扬了扬下巴：“下次介绍你们认识，这桌消费算我的。”

　　凌晨的风卷着凉意不断往衣领里钻。

　　程橙从清吧出来后便闷头往前走，黑色短靴在柏油路上踩出急促的节奏，带着股憋屈的脾气，身后的脚步声不远不近，跟着她转过两个街角，再穿过半条空荡的步行街。

　　不知走了多久，程橙的双腿开始酸痛，才终于顿住脚。

　　她转过身，那头张扬的粉发在夜色中摇曳，眼底的怒火混着酒气直往外冒：“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周亦哲站在树影下，身形依旧挺拔如松，语气平平静静的：“你愿意跟我说话为止。”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程橙嗤了声，转身就要接着往前走。

　　“我有话跟你说。”周亦哲往前逼近两步，声音被风混得有点碎，却每个字都清新地砸进她耳朵里。

　　…

　　见他这副誓不罢休的架势。

　　程橙被那点酒意烧得没了耐心，索性破罐子破摔，“行，你说，一次性说干净，以后别再烦我。”

　　周亦哲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沉默了几秒。

　　昏黄的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脸上，明暗交错间，他才缓缓开口：“高考结束后，我说过有件事想跟你说。”

　　程橙瞳孔猛地微缩，心脏乱跳，变得不安起来，她暗暗掐紧手指，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情绪。

　　“那时候你没给我机会说出来。”

　　周亦哲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现在告诉你。”

　　“程橙，我喜欢你。”他的声音穿过风，清晰地融在空气里，“从高中，到现在。”

　　程橙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也压不住喉咙里那股突如其来的酸涩。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明明是要拒绝的，身体里却像有股莫名的力量在拉扯，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眷恋，阻止她说出那些决绝的反话。

　　可她必须说啊…

　　周亦哲又靠近一点，眼皮微垂，“从找不到你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

　　轰——

　　程橙觉得脑子里有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这句迟到了七年的告白，是她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在心底偷偷描摹过的模样，可此时真真切切砸进耳里，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无力。

　　她想要，却不能要。

　　周亦哲最终停在她面前，阴影将她笼罩，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无奈：“别这样躲我，好吗？”

　　程橙猛地回神，跟被烫到似的往后退了半步，立刻冷下脸：“我不喜欢你。”

　　心脏狠狠一紧，整个胸腔都痛得厉害，可她不能停。

　　“这个世界不是你喜欢谁，谁就非得跟你在一起。”

　　“我现在明确拒绝你，”她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你别再纠缠了。”

　　…

　　周亦哲的动作僵住，眼底的神色瞬间暗下去。

　　有那么几秒，程橙看到他下颌线紧紧绷起来，胸腔起伏明显，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是生气，是不解，或许还有被刺痛的难过。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沉得像湖。

　　“为什么撒谎。”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告诉我，你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橙低下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什么也不肯说。

　　冷风顺着街角卷过来，轻轻掀动外套的衣角，也吹的两人之间的沉默越发沉重。

　　程橙的手腕突然被攥住。

　　周亦哲的力气大得惊人，带着股隐忍到极致的冲动，不由分说地俯身吻了下来。

　　程橙浑身僵硬，唇齿相触的瞬间，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愫突然决堤，让她差点就顺着那股熟悉的气息沉沦下去，可下一秒，理智像冷水兜头浇下，她猛地推开他，狠狠咬在对方的唇上。

　　淡淡的血腥味在彼此口腔里慢慢弥漫。

　　周亦哲退开了些，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声音低哑：“我需要个理由。”

　　程橙抬手抹掉不知何时滚落的眼泪，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剩下麻木的平静：“我说出理由，你就能消失吗？”

　　周亦哲盯着她，沉默了很久，才缓慢地吐出一个字：“是。”

　　空中的树叶在冷风中沙沙作响。

　　程橙眼眶的泪晕染了视线，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人，她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却每个字都无比清晰：

　　“因为我妈，就是破坏你家的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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