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引力

　　许舟星握着枪，深深吸了一口气。
　　人类拟态下，头部是很脆弱的，子弹能够轻而易举地打穿。
　　他很快就会失去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在乎了。
　　“停下你们的非法审讯行为。”讯问室的大门忽然被武装军队撞开，许舟星还来不及回头看，就听见一声枪响，他手里的那支装着病毒弹的枪被打飞了出去。
　　许舟星愣愣地看着那支枪在半空中划出不太稳定的抛物线，不敢回头。
　　他怕一回头，发现谁也没有来，这只是他临死前的一段幻想。
　　“乔上将，您这是······？！”评定官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武装队伍，“背叛星环共和国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半小时前，《泛人类权益法案》已经通过并生效。”乔钺快步走上前，他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仍是阶下囚的打扮，“许先生符合其中的任何一项规定，也从来没有违背过星环共和国公民保护法，他有权对自己遭到的不公正待遇提出上诉。而你们······恐怕触犯了某些法律。”
　　“可他扰乱了公众治安，你不能就这样带走他！”评定官有理有据地反驳道。
　　“那也是治安所该管的事情，而不是你们星际安全防御总局的职能范畴。先生，我能否认为你这样匆忙地处决拥有珍贵基因样本的原初母体，是玩忽职守呢？”乔钺抓住了许舟星的胳膊，带着他站起来，用力地攥了攥，攥得许舟星有些发疼。
　　“这是真的吗？”许舟星不敢相信地小声问他，“《泛人类权益法案》？”
　　乔钺没有回答，只是拖着他往外走，显然在发怒的边缘。
　　“你不能这样······”许舟星的心凉了半截，乔钺该不会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吧？
　　“许舟星，作为一个准备放弃生命的人，你有什么立场来规劝我？”乔钺原本有些生气地说着，瞥了许舟星一眼，还是没忍住放缓了语气，说：“是真的已经通过，但生效在明天。”
　　许舟星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滥用职权。”乔钺耸耸肩。
　　许舟星抬眼环顾，才发现四周都是羲和舰队的成员，他一时无话可说，又气又急捶了乔钺一拳。
　　“你怎么能这样？”
　　许舟星最不想看见的事，还是发生了。
　　“将军！”一个士兵跑过来，向乔钺汇报，“搜索发现了搭载低温舱的小型飞行器，就在隔壁的会议室里藏着。”
　　许舟星愣了愣，会议室里藏低温舱飞行器是什么操作？
　　“知道了，”乔钺好像并不意外，“处理掉，按计划推进。”
　　“是！”士兵行了个礼，跑走了。
　　许舟星刚想问问怎么回事，乔钺突然恶狠狠地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
　　“许舟星，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干了一件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
　　乔钺很久没有这样疾言厉色地跟许舟星说过重话，许舟星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乔钺叹了口气，放缓了些语气：“还不明白吗？如果你脑死亡，你的身体将可以属于任何人，谁得到，谁就能掌控。”
　　许舟星猛地瞪大了眼睛，觉得一阵恶寒爬上了脊背。
　　原来刚刚那些人不是要杀死他，而是想要得到没有人类灵魂的原初母体。
　　那样的话，无论是实验还是繁衍，原初母体都会“听话”地配合。
　　某些人真正的目标，一直是自己！
　　甚至就连乔钺收到的处罚，说不定都是用来钓“原初母体”的诱饵。
　　许舟星浑身发冷，乔钺明明已经费尽苦心地送自己离开了这个巨大的漩涡，可自己却又傻傻地跳回来，害得乔钺不得不做更加出格的事情。
　　大概是察觉到了许舟星微弱的颤抖，乔钺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让他看向自己，说：
　　“和平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我本来绝不愿走到这一步。但······蛀虫太多，我想现在的星环共和国政府，需要一场小小的——兵谏。”
　　许舟星噙着泪摇了摇头。
　　他知道乔钺很失望，他自己也很失望，但是暴力和战争，也只会带来可怕的伤亡。
　　他不希望乔钺成为那个发起战争的坏人。
　　“师哥，你杀了我吧。”许舟星请求道，“用尽一切办法彻底毁掉我的身体，没有原初母体，人们就不会再做些不切实际的梦。”
　　“我拒绝。”乔钺平静地看着许舟星，“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了，但显而易见，退让，不能解决问题。”
　　许舟星满脸都是泪水，乔钺捧起他的脸，用指腹抹了抹许舟星的眼角：
　　“为什么要哭，我相信，我们在做正确的事。”
　　“真的吗？”许舟星哽咽着问，“是正确的吗？”
　　“说实话我不能下结论，让事实告诉我们答案吧。”乔钺严肃地说，“如果错了，和我一起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远遭人唾骂，怕不怕？”
　　“不怕。”许舟星吸吸鼻子，怀揣着一点微末的希望问，“如果是对的呢？”
　　“那就——”乔钺抬眼望向了默然肃立的舰队成员们，“一起回家。”

　　星环共和国政府中心的炮火响了起来。
　　当太阳第三次升起来的时候，这场政变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城市中心的政府建筑被热武器损毁了大半，逃难的民众被安置在城市边缘的临时房屋中。
　　伤亡人数、财产损失，正在被飞快统计。
　　这的确是一场应该被写进历史书的、具有重大转折意义的战役。
　　潜伏在星环共和国政权中心的“系外降神派”蛀虫被揪了出来，这些在远征军计划失败后，引狼入室、谋划引导过数次异形战争的家伙被送上了星际法庭审判。
　　异形基因研究和人类基因改造进化的进度被叫停，重新进行长久地、持续地伦理审查。

　　“人类的族群之所以能在千万年中不断地发展、壮大，正是因为我们的积极探索和彼此包容。
　　而现在，关于人类灵魂和□□的难题拷问着我们，我们是要藏起来、将所有和我们不一样的智慧生命视作异端统统消灭，还是用博大的胸怀和探索的目光去看待祂们，探索无限的可能？”
　　新闻中正在直播政府要员关于落实《泛人类权益法案》的演讲。
　　“我手中的子弹，能够在三秒之内摧毁s级以下常见入侵异形的神经中枢，大家都知道，那些曾经肆虐、给我们带来无数惨痛回忆的生物有多么可怕，但是现在，我们有了更先进的武器对付它们，我们的伤亡和损失大幅度降低。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一位我们过去不太熟悉的新异形，研究所的科学家们爱叫他原初母体，流窜的星际□□们称呼他为夜天使；但他其实有自己的人类名字，叫做许舟星。
　　是敌人，我们有星舰和枪炮；是朋友，我们也不妨为祂倒上一杯茶······”
　　许舟星在看监禁室看着演讲转播，不知不觉走了神，在镜头里寻找台下乔钺的身影。
　　那天的混战过后，许舟星的人身自由依然被暂时限制了起来，毕竟他不是人类，放他到处走来走去可能会造成其他人的恐慌。
　　他和乔钺商量好了，关于他的处置，要在《泛人类权益法案》生效之后，进行民意投票。
　　是将他永远关押，还是放他自由，许舟星觉得无论是自己和乔钺、还是星环共和国政府的所有人，都没有独断的权力。
　　他想把这个决定权交过所有星环共和国的公民，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做好了准备接受。
　　乔钺同意了。
　　“我是不是又让你伤心了？”许舟星当时这样问乔钺。
　　乔钺却发自内心地对他笑着，说：“不，舟舟，我真的很为你骄傲。”

　　《泛人类权益法案》生效，“保留人类记忆与情感、且严格坚守人类道德行为准则的自然进化体”被纳入公民保护范畴，关于许舟星的处置方案也开启了为期七天的公民投票。
　　许舟星被养在环境很好的监禁室里，像什么珍稀动物一样被“供”起来照顾。
　　他不吃人类的食物，但是又嘴馋，科学家们连夜给他研制了七十八种口味的注射型营养液。
　　异形的感官很灵敏，不需要依靠人类的味蕾也能感知到“味道”，许舟星“吃”得不亦乐乎，一天就胖了三斤。
　　“不行不行。”许舟星丢开了还没尝完的营养液，要是天天都这么“吃”下去，等一周后他好不容易才能再和乔钺见面，直接胖二十斤算什么！
　　许舟星突然“绝食”，这可把科学家们急坏了，疯狂询问他是哪里不合口味，许舟星只好向他们解释，不是不合口味，都是因为乔钺。
　　许舟星的部分活动空间有监控直播，方便投票期间民众随时观察监督，因此大家也都发现了他突然“不吃饭”，一听是因为乔钺不吃饭，某些小网站劈里啪啦炸了锅。
　　许舟星为了乔钺茶不思饭不想的事情就这么传了出去。
　　“算啦，就让他们在一起吧！不然我真怕夜天使饿死在牢里。”有人这么说。
　　“你说的饿死是哪种饿死？哪张嘴吃不到？”
　　“我能不能不要再秒懂了！”
　　“不是，他们不会真的是一对吧？人和异形怎么在一起啊！”
　　“回家吧孩子回家吧，这个网站不适合你。”
　　“道歉会那天，夜天使来劫人失败，乔上将抱着他哄你没看见吗？还亲他头发，他俩要不是一对，我将来生十个alpha！”
　　“倒也不必这么咒自己！”
　　“可是人跟异形怎么做啊？那玩意儿长那么恐怖，往哪插？”
　　······
　　“夜天使他会拟态啊，平时不都是人类的样子吗？为什么你们非要去假设这种事呢？”许舟星看到这儿，觉得很冒犯，没忍住发送了一条回复。
　　但话虽这么说，许舟星发完回复，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地陷入了沉思。
　　拟态的确不太可靠，在自己精神松懈的时候，对拟态的控制力其实不是很强，之前有好几次，他都觉得差点被乔钺弄得现原形。
　　之前他们彼此都别扭着，忍忍就忍忍，这往后要是一直这样······
　　许舟星愁眉不展地一头趴在了桌子上，好像死掉了一样。
　　X生活也是夫妻感情中很重要的一环，这下可怎么办，自己总不能一直演戏吧？也太高难度了，一边要忍住很爽的感觉，一边要演出很爽的样子。
　　这好像比没感觉演有感觉更难，不止考验演技，更考验忍耐力。
　　杀了我吧！许舟星抱头无声地哀嚎。
　　“夜天使怎么了！”有人这几天没事就蹲在直播间看他，马上发现了他的不对劲，“病了吗？”
　　“刚刚他一头栽下去吓死我了，还以为他突然死掉了！”
　　直播间里顿时发出了一片担忧的实时评论。
　　负责照顾许舟星的科学家和医护人员也连忙赶了过来，查看许舟星的情况。
　　“没事，我没事，真没事······”许舟星才不好意思说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垂头丧气，被翻来覆去地做了个身体检查。
　　没有任何问题。
　　大家担心他是被关出了心理问题，于是又拿来了一沓厚厚的问卷让他填写。
　　许舟星两眼一黑，把问卷从桌子上推下去，说：“我真没事，就是·····就是突然想起了师哥。”
　　总之都是乔钺的错。
　　七天后，投票结果出炉，支持放许舟星自由的占47.6%，认为应该将他严密关押的占45.2%，剩下的一小部分，弃权。
　　就这样，许舟星以2.4%的微弱优势，获得了自由。
　　离开监禁室的那天，是个下着小雨的春日。
　　空气里都是好闻的泥土与嫩叶的气味，许舟星站在大厅门外回廊的立柱边上等乔钺来接他。
　　等着等着，许舟星被檐上落下的细细雨帘吸引了目光，于是他抬起头，静静地望着那闪烁着的晶莹雨滴，不知不觉出了神。
　　好象一场美丽的梦境啊，许舟星闲闲地想着。
　　“舟舟。”
　　乔钺的声音响了起来，许舟星还没有移回目光，就已经嗅见了乔钺的气息。
　　尽管现在的乔钺已经没有了alpha的腺体，但五感敏锐的许舟星却依然能感知到他身上独特的气味——
　　很淡很淡地、不注意就会察觉不到的类似愈创木的香气，像透明的烟一样轻柔，却并不单薄。
　　温暖熨帖得，像春夏之交的微风。
　　“你怎么才来！”许舟星顾不得下着雨，踩着水花跑向了院子里正朝自己走来的人，然后一头撞进了对方怀里。
　　“有些手续要办，耽误了点时间。”乔钺接住了许舟星，一旁正为乔钺撑伞的副手赶紧调整雨伞的位子，想要遮住他们两个，但他们晃来晃去，还是都淋湿了。
　　随便吧！这位大兄弟索性直接放弃挣扎，给自己妥妥打好了伞。
　　反正雨也不大，应该能被将军和准夫人的热情蒸发。
　　不远处，许年年想冲过来抱许舟星，被林归航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胳膊，许年年刚要闹腾，林归航就煞有介事地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许年年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捂上了自己的嘴。
　　“哇，正好赶上。”一辆车驶进了看守大厅外的院子，司机刚把车停稳，坐在副驾的游简歌顾不得下车，先举起了手里的相机。
　　细雨中相拥的那两个人太美好，静谧安恬得像一幅画。
　　“我觉得我能拿下一届星环国际摄影展的特等奖。”游简歌盯着取景器兴奋地自言自语。
　　“咳咳。”后座的乔勉清了清嗓子，提醒道，“他们的肖像权受到保护，你得争取本人的同意才能参赛。”
　　乔若久已经下了车，为乔勉撑开伞。
　　游简歌冲准备下车的乔勉做了个鬼脸：“daddy，你帮我说说好话，让他们授权给我。”
　　游简歌手中的快门按下，院子里的许舟星被微不可闻的咔嚓声惊回神智，突然一推乔钺。
　　乔钺刚要委屈，就听见许舟星问：
　　“你为什么不昨天就来办手续？”
　　许舟星莫名不讲道理。
　　“因为昨天不能办。”
　　“那你应该零点就来。”
　　“我零点就来了，”乔钺为自己辩解，“但是他们没有上班。”
　　许舟星想了想，大方地说：“好吧，那我原谅你。”
　　乔钺垂眼望着他，忽然抬手揉了揉许舟星的发顶。
　　许舟星眼睛亮晶晶的，满眼都是信任和依赖。
　　乔钺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这十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乔勉的假设那样，他和许舟星只是从校园走到了工作，今天，只是他们幸福生活里最平常的一天。
　　乔钺忽然郑重其事地说：
　　“我们回家吧，舟舟。”
　　“嗯。”许舟星笑了起来，眼泪从脸颊滑落，和缥缈的雨丝纠缠交融。
　　乔钺心中一动，脑海里忽然浮现了当初自己看见许舟星的第一眼。
　　身形单薄的年轻人脆弱得像在狂风中静默不言的小树，分明下一秒就有可能折断，但在他折断之前，没有人能断言他的脆弱。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有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就像是枝叶折断时伤口淌出的透明白色琥珀，重重地砸在了乔钺心头，掀起了一片惊天动地的涟漪。
　　这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琥珀存在，乔钺不太确定，或许没有吧，但是这个年轻人的确像一颗干净又易碎的宝石。
　　乔钺明白自己的靠近一定会打碎这颗宝石，因此告诉自己当时的未婚妻——
　　不要选他。
　　乔钺抬起手，捧起许舟星的脸颊，用指腹有些重地抹去了许舟星脸上的泪痕。
　　终于，终于······
　　兜兜转转十余年，他终于抹去了许舟星脸上那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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