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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像十
孟怀序临出家门,被孟棠叫到书房。孟棠也不说话,只看着书房中挂着的一幅画。孟怀序顺着看过去,想起这是当年魏源魏大将军回京述职,来孟府喝酒,二人起兴时,魏大将军的信手涂鸦。画的是只长在北疆,且偏偏只在寒冬腊月里盛开的一种无名小花。魏将军曾说,这花奇妙得很,北疆风越烈,雪越沉,这花便卯着劲开得越风风火火,势要跟北疆寒风冷雪一较高下似的。
魏将军还说,这花米粒大小,颜色也如白雪一般,往往被北疆霜雪掩埋,除了北风吹过时,风中偶尔有一丝浅淡的香甜气,再看不出什么存在的痕迹,安静地如同未曾开放过一样。只有在明年春三月,树桠上长出的一点冒尖的嫩叶,能证明它未曾死去。
后来孟棠和魏源谈了什么,孟怀序已经记不清了。他被不知轻重的魏将军灌了一杯北疆的烈酒,紧接着就倒在桌上,醉得昏天黑地。他睡的姿势不对,觉得额头抵着桌子难受,也没人来帮他调整一个姿势,他便自己挣扎着醒了过来,枕着胳膊又要睡去。半睡半醒之间,身旁的两位长辈已然不在位置上,在旁边不知是拜堂还是比赛,一个劲地互相弯腰行礼。年幼的孟怀序看乐了,又闭上眼昏昏睡去。
孟怀序想起旧事,笑了一下。孟棠被他的笑声叫回了神,转过身来,脸色却有些不太好看。
孟怀序收了笑,“父亲?”
孟棠看着他,突然开口问:“若今日,要你在孟氏和你的性命之间选择其一,你选择什么?”
“孩儿受家族庇护,不敢忘恩负义。”
孟棠又问,“若要你在孟氏与怀芷之间,要你在孟氏与我之间选择其一呢?”
“怀序愿代父亲、代小妹受一切罪过。”
孟老夫人身体不好,在怀芷还不记事的年龄就早早去了,余下他们三人相依为命走到如今,感情十分深厚。孟怀序宁可以身为燃料,为孟氏做那只扑火的飞蛾,也万万不肯让人伤害他的父亲和他的妹妹。
孟棠不给他留下喘息的余地,“若要你在孟氏与孟家之间选择其一呢?”
孟怀序心中有疑:孟家是孟氏的树身,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何分得开?
但孟棠并未给他将心中疑惑问出口的机会,他叹了口气,“世家子弟,必以‘族’之一字为先,守家族世代荣昌。这些是我继任孟氏族长时,我的父亲教给我的。我曾将这些教给你的,因为那时我认为这是正确的。”
孟怀序疑惑地看向他:不对吗?
“你低头看看你身上这层‘世家衣’,可曾看见它是以何织就的?”
孟怀序有些不确定地答道:“家族荣耀与功绩?”
“这些年,四大世家相互掣肘,暗中争锋,好好一个朝堂成了世家们争名夺利、勾心斗角的竞技场。”孟棠拿拐杖指了指孟怀序,“可你扒开这层世家衣往里面看去时,哪个不是内生污糟,一团乱麻?”
孟怀序下意识朝他所指看向自己的胸口,只看到了他身上的锦绣朝服。
“这身衣裳,以‘利益’二字织就。所谓的家族荣耀与功绩,只不过是彼此评头论足起来,让大家都不至于难堪的梦幻泡影罢了。”
孟怀序细细揣摩他的话,忽然抬头,“父亲,当年私吞北疆辎重,孟家……也参与了?”
孟棠终于笑了下。
孟怀序立马往外走,“我去写请罪书呈给陛下……”
他一只脚跨在门槛上,又觉不对:陛下如今必然知晓当年世家的所作所为,以当今陛下的性情也不会容忍其中任何一家,若是孟家参与当年的事,当初白无生来找他,孟棠为什么会说这是陛下选了他?
孟怀序在门口停下,转身想去看清孟棠的,可冬日太阳晚升,孟棠被卷在书房的阴暗之中,看不清晰。
今日注定不是一个能轻易消停的日子。
朝堂之上,秦氏族长不知道吃了哪颗熊心豹子胆,列数先帝条条罪状,不仅如此,还把朝堂众人,大的小的、实职虚官、文臣武将,有一个算一个都给编排了进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在座各位连同醉死酒池的那位没一个好东西。
朝臣们先是胆战心惊,觉得秦氏终于被当今圣上逼疯了,随后听他坑算到自己,又气愤不已,恨不得拿笏板插到秦氏脑袋上,再往后听他把整个朝堂囫囵个坑了进去,又都麻木了。说到最后,被秦氏无端提及的大臣被点到名字,原本困得眯起缝的眼睛猛地睁大,见他还没结束,又拿袖子遮掩打了个哈欠,继续垂着头做罪人反思状,实则偷摸打盹睡觉去了。
孟怀序将满朝“罪人”的反应看了一遍,心中冷笑。
秦家打的好算盘。将满朝官员与先帝绑在一起,濯清尘要想查秦家、想查世家,就得从头查起,一个不落。所谓从头查起,得先查先帝的罪过。自古没有儿子查老子的道理,更没有皇帝儿子查先帝老子的道理——哪怕这位老子是以“荒唐”二字治国。所谓一个不落,得把在座的各位大臣们都查一遍。不然就是偏袒不公,无法服众。
他秦氏动动口,将世家隐藏在朝堂众臣之内,将众臣放置在先帝有罪、法不责众的两块盾牌之后,逼迫濯清尘放弃对世家的打压攻击。他如今在朝堂上说出这些话,明日传到百姓口中,他就成了大昭的“直臣”“忠臣”,自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要罚他,得先看看他肩上这两块民间颁发的“丹书铁券”。
濯清尘安慰步生莲说秦氏不会造反,其实跟造反也差不多了。
最后,秦氏隐晦地把龙椅上的新帝也纳入“有罪”的范围,又忧心了一嘴北疆战事,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
濯清尘表情阴郁,“秦大人的意思是,朕该下罪己诏,向皇天后土阐明朕的罪过,然后退位让贤,将江山让给德才兼备之人?”
满朝文武顾不上走神、打盹、互使眼色了,立马跪成一排霜打的茄子,“陛下息怒。”
濯清尘冷哼一声,“秦大人所言不错,这罪己诏,朕确实应该下。”
“……”
陛下也被秦氏这长篇大论灌得脑子发麻了?
“……”
上朝打个盹打出幻觉来了?
“……”
黄历未曾说今日小鬼易上陛下的身啊?
一水儿地沉默之后,终于有人缓过神来,“陛下新帝继位,未行登基大典,先下罪己诏,这成何体统,陛下三思啊!”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还未起身,又跪伏在地,齐喊“陛下三思”。
光洁如镜的地板映出了秦氏此时的狞笑:手中无一兵一卒如何?当年你老子都吃不下秦氏,你一个刚及冠没几年、皇位还没坐稳的毛头小子还想一口吃下我秦氏?痴心妄想!
众人必然不会让濯清尘下这个罪己诏,若他下罪己诏,今日秦氏口中所言的诸位大臣便一个都逃不了。如今在场各位都是他秦氏一条船上的人,也都是他迷惑视线的靶子——他和姜氏临死前用的其实是一个招数,拉人下水。只是姜氏罪行败露得突然,准备不够充分,只忙慌拉出当年世家私吞北疆辎重的旧事来做挡箭牌,效用不高。今日这长篇大论,秦氏做了充足的准备,这罪证收集许多年,可以说每一位大臣都有把柄在他手上,别看这些人在他说时不当回事,但在场各位心里都门清:今日这罪己诏,不能让圣上下!今日秦氏所言,一件都不能查!
秦氏冷笑:莫说如今北疆还有战事,哪怕举国安稳,皇帝敢冒着失序的风险跟满朝上下所有官员的集体意志作对吗?历朝历代有皇帝敢这样做吗?
只要请皇帝把“罪己诏”三个字收起来咽下去,莫说秦氏,在场诸位大臣的那本子烂账就都可以一笔勾销了,这些人都得感念他秦氏的大恩大德。今日这局,就算圆满收场……
“臣自请清查孟氏一族。”
什么?谁在说话!
秦氏猛地回头,见孟家小儿孟怀序不知何时起身出列,一步一步向前走来,在跪了一地的大臣中间显得尤其突兀。
今日早朝之前,在孟怀序即将踏出书房之时,孟棠对他说:“今日朝堂之上,我要你抛掉这身‘世家衣’,抛掉世家的荣耀与传承,只做孟怀序。”
孟棠当初忽悠宁、纪两个小世家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时有句话说的不错,“陛下此举是让投诚”,只是孟怀序如今才想明白,这个“投诚”,并非世家向皇帝投诚,陛下让投的是“没有世家”的诚。
他今日得知孟家亦是当年私吞北疆辎重的罪魁祸首之一。可哪怕不看这件事,孟氏作为四大世家之一,被胁迫的、被裹挟的、自保的甚至自愿的罪行,孟氏上下,就一件也没做过吗?他不能关上孟家的门,就装作看不见孟氏一族的罪——哪怕他已经视而不见很多年。
他忘记了孟棠最初引他看到这些罪恶与荣耀的抉择时,他的内心是何种的挣扎,甚至到现在也不知,如果这些事是由他以孟氏族长的身份去做,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孟棠在旁边看着他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想他的儿子正在一脚踏进世家的漩涡,还是想他的儿子也许会和孟氏历代族长一样,把罪恶包装成荣耀,穿着这身皮走向地狱?怪不得孟棠宁肯退出朝堂,任孟氏被其他三大家一点一点蚕食,也不肯将孟氏族长交到他手上。
若世上再无世家……
如今有了这个机会。
若不做世家孟怀序,不做孟家孟怀序,他想做孟棠什么样的孩儿,怀芷什么样的兄长?当初走上这条仕途,他想做什么样的臣子,什么样的孟怀序?
孟怀序往前一步,跪在大殿中央秦氏左侧,他腰背挺拔,不卑不亢,“臣孟怀序,自请清查孟氏一族。”
他第一遍说出这句话时,众臣集体耳聋,除了正在对自己的大局洋洋得意的秦氏竟然无一人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如今孟怀序又说了一遍,此话一出,整个朝堂一瞬间陷入死一般地沉寂,紧接着如一滴水滚进热油,噼里啪啦地沸腾起来。
秦、孟分庭抗礼,给了两条路。
秦、孟分庭抗礼,给了两条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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