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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
有皇后之命,无皇后之运。
袁熙板板正正站着,神色却像被喂了粒糊嗓子眼的水煮蛋黄,哽噎了半晌。
季蘅虽感尴尬,但相较之下,还是显得略从容,并忍不住帮着诠解一嘴:“邱道长的意思大概是,我生得不赖,倘运气好些,当初被征选入宫,充实掖廷,或许有望母仪天下的。”
邱太璁自察失言,摸着了台阶,便连连称是,险些咬到舌头。
如此,袁熙慢吞吞思索片刻,也顺利自洽了:对,正因无皇后之运,所以才嫁给了自己嘛。
他缓了一缓,终于捞起沾满茶渍的蔽膝,叹了声气:“罢了,我去换身衣裳。”抬眼一挑,不忘厉色告诫邱太璁,“目妄视则淫,口妄言则乱①。待会儿再找你小子算账。”
只见那老道立即避席稽首,化作只千年王八万年鳖,一动也不动。
临走前,袁熙还有些不放心地对季蘅道:“我让仓庚他们进来陪你。”
“不必,这里是大将军府,即便有贼心任谁也不敢生出贼胆。”她笑道,“你若实在不放心,便将缦双唤来,替我煮壶新茶。”
“好。”
季蘅饶有兴趣地瞧了邱太璁一瞧,仍在咂摸方才那话,有命无运,推想历史上甄氏跌宕起伏的一生,竟是莫名合宜。
也不知古时的方士们到底属于招摇撞骗,还是确有神通。
过了一会儿,缦双入闼奉茶,季蘅幽幽使了个眼色,她很快心领神会,守在屏风外边。
季蘅便对邱太璁说:“你起身吧。”
“多谢夫人恩典,贫道守礼,还是静候袁二公子更衣归来。”
“随你,既不嫌累,那便这样讲话。”她的嘴角微微一勾,释放了点料峭的寒意,“方才道长说我有命无运,听着十分可惜,敢问可有破解之法?”
她看上去很平静,语气也带了点讥诮,似乎只当是个无趣的玩笑。
邱太璁俯伏于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木板,不见此刻的表情态度,身躯也绷着僵硬,发出坚定的声音:“天行有常,覆载万物,凡人妄图与之争斗,岂有半分胜算?原是命数已定,非人力可改,谁也不敢妄求。”
季蘅不以为意地吹了吹茶,饮下几分苦涩,而后缓言:“是啊,你非鸣雌亭侯,我更不及薄太后。只有一点,还请道长答允。”
邱太璁赶忙应诺。
“方才那些言论若传扬出去,不知要被曲解成什么样子,于我这深闺妇人而言,更是祸端,若得道长怜悯,务必替我守密,切勿复语旁者。”
“贫道明白,不敢口无遮拦。”
“那便好,”季蘅轻轻笑道,“否则,您的舌头当真要有去无回,我也保不住了。”
难怪都说颜色越漂亮的蛇,毒性越强,邱太璁听着那美人轻柔甜美的嗓音,总觉得自己耳朵正被灌进一些甜津津的鸩酒:“是。”
很快季蘅又说:“前阵子做了个怪梦,望道长倾囊相授,再为我一解。”
邱太璁趴得有些腰疼,偷偷挪了挪屁股松力:“贫道尽力一试。”
季蘅垂下眼眸,低声道:“我梦见尾宿第二星暗淡无光。”
闻此,邱太璁的心猛地一悬。
“天底下,焉有如此巧合之事……”
此人脱口而出的喃喃低语,在自察失言之前,已被季蘅敏锐捕捉。她托着茶盏,就像拈了朵花苞,黛眉微挑:“怎么?”
邱太璁后悔不迭,真想赏给自己几巴掌,犹豫再三,这才抬起头,含糊道:“尾宿九星主后妃,恐怕禁中有贵者遭诛。”
“又何来巧合一说?”
“数日之前,贫道曾遇人解梦,他也说,皇城里将有贵者含冤而亡。”
听到这句话,季蘅不免惊得星眸圆睁,心内如江翻海沸:
什么情况,我是对着答案出题目,怎么还真有人做起所谓的预知梦了?等会儿,莫非这世上存在跨时空的同伴?
气氛转瞬间变得凝重,良久,她的情绪有所平息,强作镇定问:“是谁?”
邱太璁只说:“恕贫道缄口,客私不可轻易语人。”
“那么一匣金饼,够不够慎重?”
他笑着摇头:“一诺胜过千金。譬如今日为夫人您瞻相,贫道亦不会泄露分毫。”
显然,越逼问,嘴巴可能闭得越紧。季蘅便说:“不急,倘或有缘,自会与那位不知姓名的玄友相见。眼下就请道长为我解梦。”
所谓谶纬,万变不离其宗,雷同的梦境总不能编出两套不同的话术糊弄吧?
邱太璁愣了愣,似在思索。
这时,屏风外忽响起缦双刻意的咳嗽声,想必是暗示袁熙将至。
季蘅的神色恢复如常,邱太璁也很聪明,立马恢复稽首叩拜的动作。
“好啊你邱太璁,真是了不得!”果然,袁熙自屋外款步而来,板着张脸正儿八经道,“快些起身,倘真变成了衅龟,我可没法跟别人交代。”
“怎么了?”季蘅问。
他假装严肃还没半刻,便破功笑道:“哎,都听说这神机妙算的邱老道被我请进府了,幼梨院、遗棠院,乃至衔香院接连派人过来问,道长若有空闲,也去他们那处看一看。”
见对方入座,邱太璁也终于振衣危坐,悻悻苦笑:“少将军大发慈悲,还是饶了贫道罢。”
“帮你拉了几桩大活计,如何不肯领情?”袁熙打趣。
邱太璁以袖拭汗,苦笑叹道:“便只应付您与夫人,已然要了贫道半条老命,今日再无多余的心劲为各位贵主舒怀解惑了。”
“哦?”袁熙看向季蘅,“你们方才聊了什么?”
“左不过是些老套的奉承话,我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
“有没有问起那梦?”
季蘅想了想,没答话,只与心虚的邱太璁对上一眼。
那人旋即开口:“梦见陌生女郎去世,并非奇事,于夫人而言,反倒可以算作吉兆,有利运势。只是仍需谨防小人作祟,多存戒备之心。”
果然还是那套不痛不痒的说辞。
对此,季蘅也不甚在意,反正真正做梦的不是她,或好或坏,都随意,最后扯了下袁熙的衣摆:“我累了,赏人家些辛苦费,就让他退下吧。”
闻此,额首低眉的邱太璁忙说:“那贫道告辞了。”
“等等,”袁熙却说,“后院那些夫人姬妾,你自不必理睬,我母亲信佛,也没你献殷勤的机会。不过,大哥大嫂的衔香院,还是得亲自走一趟的,届时你敷衍说些吉祥话就是了。若再敢口无遮拦,大哥下手可比我狠。”
“喏!”
送走邱太璁后,季蘅仍在惦记那位做了预知梦的不具名问卜者,陷入了新的烦恼。
她无法确定对方是否属于同伴,身怀善意或充满敌意,甚至可能构成隐藏的威胁,而彼此之间的猜疑链大概只有邱太璁那个神棍能解开。
无论真假,都慢慢来吧,没准对方比自己还着急呢。
且等“衣带诏”的消息传至邺城,先要将淳于琼与乌巢狠狠“拆散”!
……
“娘子。”
傍晚时分,绫戈在厚德簃的竹筒堆里找见了季蘅,这会儿正埋头恶补《黄帝长柳占梦》《甘德长柳占梦》等杂家古籍,她奉上一碟刚洗好的甘果。
“遗棠院的应姬差人送来两筐冬枣,说是家乡的土物,请您与郎主品尝。”
应姬?应徴么?
季蘅愣了愣,略感意外,她与这位清冷寡言的少姑不过寥寥几面之缘,很少走动往来,更算不上熟络,便问:“可还捎了什么别的话没有?”
“只说改日等娘子有空了,再登门拜望,也想学一学怎么打麻雀牌。”
听到这,季蘅顿时意会,自顾自笑道:“想必是大嫂力荐了。不过此间牌局之趣,唯有四人同局,才能领略。”
她先前也有耳闻,打从蜡梅果事件发生后,原本融洽的遗棠院就像多了条楚河汉界,私下分成了两派,各自为营。
采商、应徴还有吕角,如从前那般与文悫君交好。
可越宫因为流产一直郁郁寡欢,恨透了伊茹娜,只盼能为自己未出世的孩儿报仇雪恨;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和识羽最近经常出入刘女君的符葆堂,侍奉得殷勤。
越宫本质良善,就怕她被失子之痛冲昏了头脑,恨错人,再做出追悔莫及的傻事。
季蘅很想冷眼旁观,但看热闹是碳基生物的天性,再加上宽裕的小金库和一点点泛滥的同情心,偷摸周济银蕊父母以及被丢去郊庄自生自灭的寒酥,也就顺水推舟了。
前者是以阿鹫的名义,后者则将重任委托给家里的僮仆卢宽。
如此一来甄尧那边自然是瞒不住的,前几日过年归宁的时候,季蘅便对兄长简单阐述了来龙去脉。
“……没事可怜罪奴做什么?倘给有心人发觉,还以为你才是幕后主使,在这里良心有愧。”
“所以我要不动声色,静悄悄的!宿夫人自从被茹姬夺了宠,就对女君马首是瞻,若是她们商量好,用那蜡梅果一箭双雕,既害得越姬流产,又能构陷茹姬;银蕊寒酥这一死一伤,都闭紧嘴巴,倒也能说通了。”她撇嘴,“当然,这仅是推测,目前还没有确凿证据。而被主人无情抛弃的寒酥,或是唯一的突破口。”
“哎呀,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名,听得我头疼,”甄尧不由皱眉,“你且说,想要兄长怎么做。”
季蘅便笑道:“不难,只需悄悄的,替我照顾好她。”
“仅此而已?”
“如果寒酥真知道点什么,那些人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甄尧却接话:“可若一文不值,弃她如敝履呢?”
季蘅说:“那就当咱们积德行善,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甄尧最后夸张道,“你是我的亲妹妹,便是要兄长亲自下趟油锅……我即便不立刻答应,也会好好考虑一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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