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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在纪棠僵硬而尴尬的注视中,明梧跨过门槛,走到凉棚下。
叶绯玉惊讶地看着来人,他问过汀姚,知道纪棠最近在此处居住,他本以为,这又是她为新欢寻觅的住处,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这新欢,会是太子殿下。
明梧走近,不知是不是纪棠错觉,她总觉得他身边,要比周围冷许多。
——砰。
一堆鸡骨上,被丢抛了个绑扎着红带的荷叶包,边角贴着张纸,四四方方写着“河”字。
熟悉的香味、一模一样的图徽,荷叶包在夕照余晖下,绿意盎然,冒着热气。
边上摊开的荷叶呈现出深绿色,油浸浸地反着光,鸡只剩下腔子,别的此刻都在纪棠腹中。
明梧似才注意到,微扬起头,脸上呈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吃过了啊。”
明明她没做什么,心中却莫名发虚,好像十分对不起他似的,不由缩着脖子讪笑:“你回来得正好,我还没吃饱、没吃饱呢。”说着,她撩起袖子,解开上面系带,扒开荷叶后,入目果然是一层浸了油的糯米。
某族长儿子的满月酒上,纪棠吃过这道菜,当时觉得甜腻,几天后,嘴巴却馋了,砸吧着要流口水。打听后,得知是玄境州上河斋的招牌菜。
她驾着云眼巴巴吧飞过去,拨算盘珠的蛇仙掌柜扭着细腰,笑容灿烂,说出的话却冰凉:“已经订到三年五月十二日辰时三刻了。”
她不死心,想了想,腆着一张脸,凑上前去:“战神之女想吃,要几日?是不是可以通融一番?”
不等蛇仙掌柜开口,就见晶莹剔透、鸭蛋大小的灵石,被投掷到柜台,紧跟着是一个粗狂的声音:“那个什么招牌鸡,三十六只,老子媳妇要给孩子办生日酒。”
艳丽的蛇仙掌柜卷起灵石,对纪棠露出一个甜美笑容:“一只八珍荷叶鸡要做四天一个时辰两刻,中间呢,我们的伙计需要休息两天,”算珠一通噼里啪啦的响动后,轻柔如水的语调响起,“战神之女要定的话,排到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巳时……”
留给蛇仙掌柜殷殷目光的,是一个孤绝背影。
她对男人尚且没有这样耐心,何况是一只鸡?
然世事难料,万没想到,要等快四年的荷叶鸡,她一日内竟入口两只。
上河斋的鸡静重达四斤,一只整鸡中,又塞入鸭、鹅、鹌鹑三种肉类,并五种时蔬菌菇,最外面又裹上糯米。
叶绯玉带来的那只,纪棠吃了大半,余下的美味依旧,奈何她肚皮盛不下,更遑论明梧带来的这只,圆滚滚得像个蹴鞠,比先前的还肥上半圈。
纪棠吃了几口,嘴里腻味极了,借着喝茶的功夫,不由瞥向明梧,她坐着,他仍站着,她不敢抬头,余光只能瞧见他那一身湛蓝色长袍,和垂在腿边骨结分明的手。
手指白洁如玉,食指指关节上,却是一圈红红勒痕,突兀显眼。
叶绯玉给她带吃的,是有事求她,而他是为了她开心。
她心中涩涩的,酸酸的,有一点痛。
不由捏紧筷子,又夹了一块口混合鸡肉的糯米塞到嘴中。这一下,莫说心头苦涩几近消解,便是胃里要消解完的小炒肉,都快被腻得呕了出来。
转过身、弓起背的纪棠,脸朝着水磨石板,一阵阵干呕,没吐出东西,倒是逼出了眼泪。
水在眼睛外蒙上一层,周遭一切都模糊不清时,她瞧见一个白亮亮的物什,停在不远,袖子抹了眼,才看清那是明梧递来的帕子。
他说:“擦擦吧。”
话语平淡,纪棠却松了口气,怕就怕他冷着脸不发一言。当下接过手帕,对他笑了笑,笑容还没展开,却见明梧已别过脸去,朝向叶绯玉:“还不走?”
叶绯玉嘴唇微动,在那道冰冷目光的注视下,迈开腿往前走出半步,但也就是这半步后,似想起什么,眼神中的退缩凝成一股决然,整个眼眸都为之一亮。
他走回来,弯下腰,抱拳对明梧行礼道:“在下有要事同纪棠仙君说,请殿下回避。”
风安逸地吹拂,晚霞浮动,西天落日已收,东面天空像浸了墨水,从清透的淡蓝,变为更深湛蓝色,几个星子显出形状。
纪棠站在明梧身侧,他长身玉立,端直若松,没离开,也有让叶绯玉免礼,只是静静站着,目光停驻在那道白色身影上,又似乎只是垂眸看土地里生出来的杂草野花。
她往明梧身边靠了靠,扯起嘴角,不等她言语,明梧一道目光扫视来:“求情的话收回去。”
被他前所有为的冷肃的语气弄得一怔,原先只当他在吃醋的纪棠,而今才品出别的滋味。
明梧在生气,气得不仅是叶绯玉,更是她。气她让叶绯玉进门,气她吃叶绯玉东西,气她明知道他三心二意、品行不端,她还不和他断干净。
可三心二意、品行不端不一向是用来形容她的吗?
看叶绯玉脊背抖了下,纪棠摸摸鼻子,嘴硬道:“堂堂储君,和他计较,有失风度。”
“并非太子同他计较,是你相公同从前欺负你的人计较。”明梧冷哼一声,“若不是身份所限,你以为他还能站在这里?”
“相公?”叶绯玉惊讶地连嘴角都颤了颤,“殿下不是和我族公主定亲了吗?”
他是知道明梧和上官淮柔对彼此无意,但这婚事不单单属于他二人,更关系着天庭和孔雀王族。若无两族家老,婚事岂有退的道理?
纪棠对明梧的话不甚在意,毕竟今晨他连没影的孩子都脱口而出,她没为那声自称脸红,却被叶绯玉投射来、想忽视也忽视不了的目光,烫得老脸微热。
他必是以为自己成了和他一样脚踏两只船的人,不同的是,他意欲攀附权势,她则为美色享乐。
她名声够差,多一条罪名又算什么?纪棠破罐子破摔,也不同叶绯玉过多解释,直接道:“他不是外人,有什么话眼下就说吧。”
话音才落,纪棠眼角又是一抽,叶绯玉的手竟又去撩衣襟了。
她扪心自问,不是急色之人,何故在他眼中,便这般随便?白天脱衣裳就罢了,屋子也不进,若是无人露天,姑且可以将就。可眼下,边上还板板正正站着一个人呢!
她是不正经,可也没那么不正经,被人看着的癖好,她可没有!
“殿下不必着急出气,在殿下之前,早有人找过在下了。”一句话说完,衣襟也被叶绯玉缓缓撩开。
单薄的胸膛上能清晰地看出骨骼分布,他瘦削得异乎常人,仿佛只是骷髅架子外罩了层人皮,只有骨头,缺少血肉。
纪棠思绪被他话语一扰,心神渐收,随即被他肩胛骨上的印记吸引。
手掌大小,呈现出赤红色,看着与胎记无二,片刻后,印记周遭却泛出绿莹莹的光圈,中心处隐隐显出模糊的黑影,整个印记都被苍绿色的光辉笼罩。
叶绯玉面色比方才更苍白了,唇上血色浅淡,几乎与肤同色。
明梧扫过他胸膛,声音低缓下来:“是剑印。”
他不再说话,却走上前去,淡蓝若烟的光芒从他指尖飘出,流向叶绯玉身上印记,转眼,青绿光芒渐黯,印记中心的黑影凝成一截断剑模样。
瞧向面色缓和些了的叶绯玉,纪棠问道:“你找我,是想我解开它吗?”
与骨玉类似,剑印是种处罚,三天发作一次,一次持续一刻钟,届时浑身骨髓如被捏碎般,痛不可言。除此外,被种下剑印者,不仅修行有损,肉身也会日益衰弱,久而久之,连缚鸡之力都没有。
纪棠道:“我有七星铃加持,但解铃还须系铃人,强行破开剑印,你身体也会受到同等伤害。”
明梧却道:“只有你能解。”
“啊?”纪棠露出摊手,露出无奈的笑,“就我这半吊子水平,保不住最后他没死在剑印下,反倒因我失了力道,被误杀呢。”
明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剑印承袭自徽息神女。”
纪棠笑容僵住,转脸瞧向叶绯玉,见他不语,知是默认。
“此次来并非是求仙君解开剑印,”叶绯玉苦笑了下,整理好衣襟,“这是我本该受着的。”
心念一转间,纪棠忽想明白件事,莫临溪那四人和桌上的鸡是一样的。
叶绯玉身上剑印颜色深沉,种下已有年头,徽息神女性情高傲,用人讲究体面,便是跑腿,也不会让一个被种下剑印的来。
人与鸡都是叶绯玉的投其所好。
“当初攀附仙君,荷倾她并不知晓,她去平南院后,我心中一直难安……”
“背着妻子做出那样的事来,一开始就想过被撞破的一刻吧,人怎会担忧知道的事?”不等他往下说,纪棠就冷声打断。
叶绯玉嘴角扯动,带不出一个笑来,只叹了口气,缓缓道:“毓襄仙子说我不该辜负别人的真心,于是在我身上种下剑印,我对不住仙君,也对不住荷倾,毓襄仙子罚我,在下别无怨言,这都是应受的,但荷倾无辜……求仙君去同毓襄仙子说说情,让她高抬贵手,放过我妻子吧,有什么事,冲我一人来就是。”
乔芸芸被提起,纪棠并不意外,徽息神女位属上神,叶绯玉便是想得罪她,也未必有这个本事,明梧既说他身上剑印记承袭自徽息神女,整个天界得她真传的只有乔芸芸了,只是她不懂,这里面怎么又牵扯进荷倾。
平南院外,她挽着他的手臂,她怀着他的孩子,是她们第二次见面。
头一次是上官淮柔生辰,百淬宫的宴席上,那时她刚闹出个笑话,脸上挂着彩,扫来的目光中,夹杂着各种神情,嘲笑、好奇、奚落、冷漠……
当时她正在恼火,火气大了,肚量就小,恶狠狠地抬起头,将探来的目光一一盯了回去。
众人到底碍于她战神之女的身份,于是喝酒的喝酒,谈笑的谈笑,一时间人人都有事情做。
唯有一道目光仍孜孜不倦投射在她脑门上,她好奇谁的排场比战神之女还大,在场上扫视一圈,才在角落里看见一个娇小身影。
烛火晃动,印在她眼眸,那双眼瞳中带着微光,看上去温暖又和善,一如她给予来的同情的目光。
想起那个肤色偏黄,眼睛很圆的女子,纪棠微微皱眉:“这里面有你妻子什么事?”
“自我身上多了剑印,荷倾也日益消瘦,初时我只当她为我烦忧,强着她每日多吃几口饭,饶是如此,她还是一日比一日孱弱,五个月前,身子疲软,渐渐的,便连床也下不了了。”
他越是说,纪棠眉头皱得越深,最后直接摇头道:“这绝对不会是她所为。”
叶绯玉苦笑:“荷倾只是百淬宫一个侍女,生性良善,旁人欺她辱她,她能避则避,能退则退,鲜少与人口舌。除了我得罪的仙君和毓襄仙子,再没人会对她出手了。”
纪棠起身,一字字道:“我说了,荷倾的事不会是她手笔,她从不伤及无辜。”
她话还是寻常语速,眼神却透着认真,叶绯玉着急妻子病情,只当她开脱,着急道:“只要仙君能去守神山上说情,无论是要将我千刀万剐,还是要我上榻暖床……”
话还没落地,叶绯玉忽闷哼一声,嘴角沁出血珠。儿臂粗的水柱,闪着凛凛寒光,擦着他背脊而过。
“天规第三十七条,诸仙不可皮色交易。”明梧目光在纪棠脸上停了一瞬,淡淡说道。
他指尖尚泛着碧蓝荧光,纪棠嘴角动了动,心想自己这种岂不是要被他的鞭子抽死?
她看叶绯玉嘴角有血外,脸色并不比之前差,心知明梧一向稳住,不会真让他雪上加伤。她肯定荷倾之伤与乔芸芸无关,又想荷倾的确无辜,便约定三日内必去相看。
待叶绯玉出门,纪棠转身看靠着椅背的明梧,他眼睛朝着凉棚顶,半闭不闭的,等了半晌,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她于是走到他身边,推推他臂弯,道:“天界真有那条规定?”
明梧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待纪棠又推搡他一番,才道:“假的。”
纪棠笑了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道:“我猜也是假的,各族分布天界,其中不乏靠采阴补阳来精进法力的族落,若真有这条规定,逼急了他们,说不准人家就改投妖界或者魔界去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仗着身份欺负他?”明梧坐起身,看着纪棠,目光灼灼。
“嗯,是有点。你品阶比他高,胡乱捏造个规定,就出手伤他,这是要算欺凌弱小的,天庭可明文规定不许如此。”
“这些你倒是记得清楚,”明梧轻嗤,“在我面前说给你暖床,是谁欺负谁?”
纪棠被他认真模样逗得噗嗤一笑,转眼看吊着的炉子下,柴火已熄,堆起一层白白的草木灰。她吃了糯米鸡,嘴中油腻,方才又说了好些话,亦觉口干,便找来勺子盛了一碗。
除惯常菜蔬,粥里还加了红莓果,瓷碗中红绿白三色相映,色泽诱人。她自信一定比他做得好吃,于是端着碗来他面前,一勺喂他到唇边,笑嘻嘻道:“尝尝,特意做给你吃的,就等你回来呢。”
美人含笑,自是动人,更何况还是他心仪的女子软言相劝,明梧滞了瞬,就着她的手,喝下一勺粥。
“怎样?”纪棠兴冲冲问道,已然做好被夸奖的准备。
在她似闪着光亮的注目下,明梧从她手中拿过调羹,又舀了一勺咽下。
“这么好吃吗?”纪棠很是欢喜,指指边上的炉子,笑道,“里面的都给你。”
明梧抬眼,看了纪棠一圈,缓缓道:“我们外面买来吃吧。”
闻言,她举碗也喝一口后,点点头:“在家做,要洗锅子,要劈柴火,夏日里太热,还是外面买来省事。”
二人起身,一人走入屋内喝茶,一人到边上漱口,至于那锅卖相不错,闻着也不错,喝到嘴里却又涩又苦,夹杂着糊味铁锈的米粥,在凉棚下,独自吹着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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