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阶典

　　这些日子，晨起四人用完早膳，便在客栈门口分手。安宁两人前往州府，与府官共商迎接何慎入城之事，苏、邢二人每日早出晚归，跑到城外三峰山采药。

　　一连三日，一切如常。

　　唯一令几人略略心烦的是，前日那一群长舌之徒，每日都聚集在客栈外的那条街上，看着来来往往车马行客，一顿嬉笑戏侮。四人每日都能与他们碰上，邢凌好几次忍无可忍，想冲上前去打散这群游手好闲之徒，可他们真如苍蝇一般，散了又聚，常聚常新，如何也赶不走。

　　连苏栖到后来也累了，摇头直叹：“这群人也太无聊了，每天膈应别人，一点儿正事不干！“

　　安纪道：”他们这样的年纪，每日哪还有什么要紧事干，找到饭后谈资怎会轻易放过？我看越是与他们吵，他们闹得越欢，索性别理会了。”

　　客栈掌柜曾给他们出了个主意：他们本就是些爱嚼舌根的人，臭味相投，每天不传传流言，说说污言秽语，浑身都不自在。之前店里曾住了位富商，也是不堪其扰，命人换了百千个铜板，一怒之下从窗里扔下，倒是清净了一日。

　　苏栖一听更来气，“那些平日只会靠吸血妻儿卖惨的臭乞丐，我尚且一个子儿都不会给。这群人有手有脚，长了张嘴巴只会中伤别人，一看就是贪得无厌的人，我还给他们钱，助长他们的气焰，简直做梦！”

　　安纪本想着换个客栈，可孟阳城内，好些的客栈都在这条中街之上，苏栖和邢凌却是越挫越勇，颇有与这群人杠到底的意思，她也只好作罢。好在四人都是辰时而出，酉末而回，平日也就早晨能碰到。

　　三日间，安、宁二人已准备得差不多，可苏栖和邢凌却连连受挫，连着出城三日，只有一次爬到了山顶，可根本不见龙竹吟芝的影子。

　　苏栖本想晚上就不回来了，在山里随便找个能歇脚的地方，这样也省得每日跑来跑去，还得爬山脚那段重复的路。可古由曾经叮嘱，山中风雨多变，三峰山尤甚，且浓雾弥漫，鸟兽俱多，安纪也是每日交代万全，邢凌每晚倒是都将苏栖安全带回，答应她明日早些出发采药。

　　第四日一大早，安、宁二人正等着苏栖、邢凌用早膳，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影，问了掌柜才知道，两人起了大早，一个时辰前便往城外去了。

　　何慎今日未时左右进城，安宁二人用完早膳，与府官略作打理后，便同乘去往城外五里之地迎接。

　　午未之交，终于见到一小队人马先行开路而来，脚下砾石飞扬，马上身姿刚爽。宁叙跃下马来，牵上安纪，与府官一道上前相迎。

　　只见这队人马之后，有一武将模样的人，端坐玄骏之上，马蹄一步一踏，沉稳行来。离得太远，安纪看得并不清楚，只能看见那人约莫不惑之年，阔面宽颌，身姿颇为丰伟。

　　那人目光落定，即刻挥鞭斥马，不到半刻，已到了近前。纵身下马，朝几人抱拳，“劳烦定北王、孟阳府君相迎。”宁叙赶忙将他托起，按下欢喜激动，稳声道：“老师与我何必这样客气。”

　　安纪这才看清了眼前这人的模样。面色黑中透红，却不失和气，额间沟壑纵显，又不乏威严。

　　正端详间，听见宁叙在唤她，赶忙上前向他行礼，却听他笑道：“王妃不必向我行礼，折煞老臣了！”

　　安纪依旧福身道，“何将军，您是王爷的恩师，也是安纪的长辈。况且王爷曾与我说过，戍边之时，将军多次舍身相救，于理于情，安纪都该行此一礼。”

　　何慎仰面大笑，“不过一年不见，王爷都已成家，娶得这么好的媳妇了，我之前还和老苏打过赌，如今看来是我输了……罢了罢了，等我下次去丹洛，得去他坟前请他喝酒！”

　　安纪虽心下好奇，但也不好开口。几人正要一同进城再叙，她想到宁叙与恩师许久未见，因此让他与何慎并辔而行，不必陪自己乘车，心中也暗暗打算，等研制出了百阶草的解药，她要好好缠着宁叙，让他教会自己骑马。

　　几人入城料理完手续，便往城中酒楼而去。一路上总听得何慎的笑声，加上厢房内只有他们三人，安纪也不再似初见那样拘束。

　　一年未见，中间也因军法不得书信来往，今日久别再见，宁叙与何慎都似有说不完的话。

　　两人并不避讳安纪，她便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偶尔插进去几句，但大多数时候都在盯着宁叙，只见他嘴角噙笑，面色红润，即使只看侧颜都觉得那双眼眸不拭而亮。

　　此刻，安纪只觉得他像个少年。

　　想到此处，她也不禁笑了出来，又怕打扰到两人，便以手捂嘴。

　　何慎本性不拘，又久在边关，心思自然不够细腻，拉着宁叙说了大半个时辰，才注意到旁边笑吟吟的安纪，可一时不知该聊些什么，只能偶尔将眼神飘忽到她身上，却始终不曾开口。

　　虽然目光停留得十分短暂，但宁叙依旧捕捉到了。他今日又是期待又是欢喜，竟昏了头，没注意到已经冷落了安纪这么久。他朝她递去一个歉疚的眼神，却只见她言笑晏晏，心中又酸又暖，握住她的手对何慎道：“方才城外见得匆忙，还未和老师介绍我的夫人，安纪，她是最好的医师，帮我治了不少次伤病。”

　　听他这样说，安纪有些不好意思，“何将军，王爷总爱夸张，安纪不过是个寻常求医问药的医女罢了。”

　　何慎笑道：“医女好啊，王爷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少，王妃在老臣就放心了。另外不知令尊是？”

　　安纪这才想起，她和宁叙竟都忘了介绍她的父兄家族，“家父是前外政厅主师安思恩，不知将军可否认识？”

　　何慎点头，“当然！老苏之前是内策厅的，因此我跟着他也见过安大人几回。”

　　提起苏新鹤，安纪还未来得及看看宁叙脸色，又听何慎问道：“王爷在边数年，不曾有过什么女人，心思不够细腻，如有体谅不周之处，还请王妃多多包涵。”

　　明明是帮着宁叙说话，话的还是夫妻之道，从何慎嘴里说出，倒像把安纪当成了同僚，求人办事一般。一时间心中好笑，难怪宁观一定要让苏新鹤陪着宁叙一起去，若是这么年只有何慎教导，他还不知会长成怎样一颗木头脑袋。

　　她压下笑意道：“王爷他很好，不曾有什么不周到，是个沉稳可靠的夫婿。”

　　身旁那人听到她这么说，唇角也不受控制地上扬，在何慎面前，得意之色愈发明显。可好景不长，还未尽扬的嘴角忽地又显出几分尴尬。

　　只听何慎哈哈大笑几声，“那是老苏的功劳啊！他现在是沉稳从容，刚到丹洛入了军营那会可是个刺儿头，只有老苏能治的了他！”

　　厢房里响起清脆的咳声，打断了何慎的话。可偏偏安纪就想多听听，于是又给何慎到了杯茶，笑道：“不知王爷当时如何冲动呢？”

　　何慎也好似没听到咳声一般，接着道：“他年少气盛，总是仗着自己有些打仗的天赋，还未想周全便出兵，或者就是说着兄弟义气，公然违反军规。不过老苏可会治他了，知道杖责、鞭罚对他都没用，因此想了一个招加在军法里，你猜是什么？”

　　安纪思索片刻道：“应该不是体罚。”又打量了宁叙一番，可确实也想不出他到底会害怕什么，只见过他两次落泪，一次是为兄长，一次是为她。

　　何慎拍桌纵声大笑，摆出一副不管过了多少年还是惊叹的样子，“老苏让他数天上的星星，只要数错一颗，便抄一遍他写的《戒急慎行篇》。”

　　“星星怎么可能数得清？”

　　“所以啊，老苏总说他数错了，随便说个数字。他虽然冲动，但对老苏是十分尊敬的，每次确实也是自己理亏，只能一边负气，一边抄书。可生着闷气，写出来的字怎么能漂亮，若是字写得不好，老苏又会加一篇《笔书要义》，几番叠加下来，常常抄得手疼，剑都握不住。”

　　少年热血，好动不好静，想来被困在书桌前从早抄到晚，晚上还得接着数星星，确实是极无聊荒诞之事。安纪一想到他忿忿不平的抄书模样，还有夜幕下不得不认真数星星的身影，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难怪你现在的字写得这么好……我还以为是在书院习得的，不想是在军营里日夜苦练出来的。都说抄书静心，王爷这样沉稳，原来是抄书抄来的！”

　　宁叙被两人笑得实在尴尬，起身将窗子支开，半晌才转过来，兀自启了个新话题：“今年武举，选拔了一批青年才俊编入各地军营，不知可有出众英才？”

　　何慎却还沉浸在方才的轶事中，边笑边摆手，“有些苗子，但到底都年轻，还需要时间养养，连你不都花了两年时间吗？可用将帅之才不过，我估计情势若有变，陛下还得让你顶上。”

　　宁叙道：“家国之事，若是皇兄有命，我自当前往。”

　　何慎收起笑，正色道：“只是你这个身体，回来前可是大损了一番，中毒不说，还正好碰到好几场硬仗，临近回都前，老苏出了事，又一大伤。好不容易回京修养一年，要是又来我们这苦寒边境，我都怕你撑不住……”

　　安纪道：“何将军不必忧心，古由医师曾为他诊治过，我又循着古医师的方子，平日也再给他用药调理修养，身体已无大恙。”

　　何慎双眼微睁，“王妃也认识古由？”

　　两人又将过去一年是如何结识古由、安纪又是如何成为古由的徒弟，如何合力共开医院的故事讲了一番。何慎听得认真，连带着也提起此次与两人同来孟阳的还有邢凌、苏栖二人，前前后后讲了有一个时辰。

　　欢声笑语中大半个下午便这样过去了，几人走出厢房时已经天高晦暗，乌云掩月，空中还飘起万千雨丝，问了酒楼伙计，才知已是戌时过半。

　　何慎与其他将士同住，府官早已提前做好安排，并不与宁叙几人住在一处，于是两人与他告辞，约定明日再于州府相见，便启程回客栈。

　　一路上安纪总抓着今日听到的轶事不放，还想了个罚宁叙的法子，若是他日后再惹她生气，她也要罚他抄书，就抄两人的婚书，抄上百遍。

　　宁叙听了她的主意，不气反笑，柔下声道：“那我可要再仔细些，不要再惹你生气，抄书到好些，抱不到你才叫惩罚。”

　　安纪朝他皱了皱鼻子，挽着他走进客栈，笑道：“王爷果然成长不少，抄书都不算惩罚了。”

　　宁叙正欲回答，忽见她脸上笑容一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是二楼邢凌和苏栖的厢房。

　　已近亥时，可那两间房都未曾点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