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心垣难越
抵达金陵时,是一副经典的烟雨朦胧景象。
萧钰回到听竹苑后的第二日,阴雨让她精力更加不济,多数时候只能躺在榻上或靠在藤椅内。
晌午时分,她正坐在窗前审阅信件,倏然自心口窜起一阵剧痛,手上的笔“啪嗒”落在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墨团。
“殿下!”侍立在一旁的冬瑶惊呼上前。
“你去喊杜师父过来,告诉他……”
萧钰话语微顿,唯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此刻正在承受的痛苦。
异变发生。
她臂上的那一节红痕,以极快的速度向上窜去,瞬间越过肩颈,直逼心脉。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萧钰勉强抬手扶住案台,咳出一口暗红的血。
在冬瑶不停的呼唤声中,她缓缓软瘫倒在地,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
“已是第三日了。”杜蘅收回诊脉的手,眉头紧锁,“脉象平稳,气息均匀,可就是醒不过来。”
刘翎冉立在床畔,出口的声音有些激动难控:“我知道蛊毒难解,但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施了针,说这样可以一月内无虞吗?”
得知萧钰身中蛊毒的那天,不光是杜蘅,纳塔娅也搜罗了不少暹罗蛊书,想要寻找破解之法。
她偶然在书上看到,用一种技法施针可以延缓发作时日,至少可以确保身体在一月内没有异样。
但眼下,萧钰陷入了昏睡。
难道古书上的法子对此毒无用?
纳塔娅被她的架势惊了一跳,摇了摇头:“按理说,蛊毒一旦发作,无药可救,施针的法子并非全然无效,殿下保住了性命,此事仍有转机。”
“只是这昏睡,老夫行医数载都未曾见过这症状。”杜蘅叹了口气。
刘翎冉自知失态,自己这些天同墨玦他们四处寻找能解蛊毒之人,忙碌多日确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没有资格质问纳塔娅。
她平复了下情绪,淡声道:“对不住了。”
纳塔娅并没有放在心上,安慰几人继续寻找对蛊毒颇有研究之人,她和杜蘅则继续研究医书。
窗外细雨打芭蕉,寝殿内,萧钰安静地躺在锦被中,看起来毫无生气,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
这日,萧懿姝亦来探望萧钰。
浣南疫病初显时,她便听说了斜阳镇内病者无数、不容乐观的情景。
恰巧,几番寻访萧钰都不见她的踪影。
不知怎地,萧懿姝瞬间猜到,萧钰去了浣南。
果然,没过几日,怀远县传出消息,有京城来的人持皇家合符,下令封城。
县城内准近,不许出。
疫病肆虐,死伤惨重,连带着整个浣南都笼罩在一片惶恐沉寂之中。
萧懿姝承认,某个瞬间,她很担心萧钰,更担心疫病会难以控制,蔓延到整个江南。
此刻,窗外雨声阵阵,萧懿姝紧盯着榻上睡着似的萧钰,眉宇间萦绕着阴云:“我的傻姐姐。”
刘翎冉突然想到什么,道:“安国殿下,怀远县封锁期间,有一大批未署名的药材和粮食,是您送来的吧。”
彼时,南下的人中,只有萧懿姝和王知微尚在金陵。
而他们在怀远县时,整个县域内药材紧缺,除了当地富商额外输饷的一批药材外,自怀远县以外运来了一批物资。
彼时无心顾及这些,直到疫病散去,他们才细细推测谈论过此事。
萧懿姝笑着抬眸:“在这里刘姑娘不必如此尊称,我并非只会端架子的人。”
刘翎冉也很配合地点头笑了笑。
“不错,是我和王家小姐筹集的,也算是尽了一份心力,只是没想到……”
萧懿姝一句话带过,继而望向窗外迷蒙的雨幕,“姐姐这一病,倒让我想起小时候,那会她身子并不好,每逢雨季总要病上一场,还是母后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偏方才治好了这一毛病。”
刘翎冉道:“伴读的人都说您与她关系疏离,实则您挺关心她的嘛。”
若在以前,这种事放在萧懿姝身上确实令人意外。
不光是萧钰,就连刘翎冉都觉得她变了不少。
萧懿姝淡淡一笑:“或许吧,我和姐姐从小一同长大,可相比起来,我还没有刘姑娘了解她。”
刘翎冉和她回忆起了幼年读书时候,两人话了几句家常。
临走时,萧懿姝道:“姐姐身上的毒来势汹汹,我知道你们近日在找能解毒之人,不如,也算我一个。”
这场雨下了好几日,依然没有停。
萧钰的案头上,信件已经堆积如山。
大都是北疆寄来的。
只是没有人敢擅自拆开这些信。
刘翎冉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信件十分厚实,能感觉到里面除了纸笺外,还装了旁的东西。
“可是殿下现在这样……”白露忧心忡忡地望向内室。
刘翎冉沉吟片刻,终究将信放回原处:“再等等吧。”
入夜,寝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小灯,萧钰依然安静地躺在锦帐之中,仿佛外界一切的纷扰都与她无关。
侍女每日为她擦拭,喂些流食,杜蘅试遍了各种方法,银针药浴,通通石沉大海,唤不醒萧钰沉寂的神识。
金陵的春末,雨水绵长。
去年春日被贪墨的河工银两,虽在立秋后被南下的刘荻补上,然而经过年节的耽搁,加之今春雨水尤多,几处关键堤坝的加固工程进展缓慢,终究未能赶在汛期之前完工。
不出所料,先是下游两个小河口溃决,浑浊的江水咆哮着漫过农田村舍,一时间,哀鸿遍野,流离失所者众。
消息传出,刘翎冉很快发现,金陵官府对此反应异常迟缓,太守那边居然毫无动静。
灾情如火,官府却按兵不动,这极不寻常。
刘翎冉道出了疑虑,萧懿姝听闻后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柄长剑。
“刘姑娘,随我去一趟太守府。”
“殿下?”刘翎冉微惊。
“民生倒悬,岂容尸位素餐。”萧懿姝语气冷冽,叫上她,领了侍卫,风风火火出门了。
刘翎冉正思忖着以自己的身份,该如何同太守周旋,萧懿姝倒轻易解决了这个顾虑。
萧懿姝带着几名护卫,径直闯入太守府。
刘翎冉跟在后面,一边感叹她的单刀直入。
府内冷清,萧懿姝持剑入府,府上护卫无人敢拦。
金陵太守周文谦正在与几名幕僚议事,先是一愣,见来人气势不凡,他起身皱眉呵斥:“何人胆敢擅闯府衙重地。”
萧懿姝不答,只将一枚金漆合符掷在案上,上面刻着“安国公主”几个字,格外扎眼。
周文谦瞳孔皱缩,慌忙绕出桌案,跪地行礼:“下官有眼无珠,不知公主驾到……”
“现在认识本宫了?”萧懿姝冷眼睨着他,直截质问,“那就好好说说,江堤溃决,百姓流离,为何官府毫无作为?”
周文谦面露苦色:“殿下明鉴,非是下官不愿作为,实在是力不从心啊!”
他继续解释:“近来府衙之中吏员变动频繁,许多熟手被调离,新来的要么不谙事务,要么阳奉阴违,下官如今便是想召集人手,也指挥不动啊!”
“听闻……听闻连下官这项上官,也快要被调任他处了。”周文谦无奈又惶恐。
闻言,刘翎冉心中一动,立即想到此前萧钰曾提醒需注意齐王的动向,这官府内部的异常调动,莫非……
萧懿姝却没有额外的耐心听周文谦诉苦。
“力不从心?”她冷笑一声,“你看清楚了,外面受苦受难的,是大夏的百姓,民生疾苦如此,你一句话就想搪塞过去?要你这等庸官何用?”
话音未落,剑刃的寒光映着周文谦瞬间惨白的脸。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周文谦噗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萧懿姝剑锋虽未指他,气势却凌厉逼人:“本宫现在命令你,即刻起调度官员,安顿灾民,整治洪涝,若有怠慢,或是底下的人再敢阳奉阴违——”
她手腕一翻,剑光闪过,旁边的一座檀木灯架应声被劈断,“这就是下场。”
周文谦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应承。
在萧懿姝的手段下,几乎瘫痪的太守府被强行驱动起来。
周文谦为了保住性命和官位,也不敢再敷衍。
粮仓开启,官差被分派了任务,疏浚河道,安置灾民的工作总算有了官府的介入。
萧懿姝亲历亲为,捐了不少财务,和刘翎冉设立粥棚,为流民搭建临时住所。
金枝玉叶的公主亲自到满是泥泞的灾区施粥,极大地安抚了民心,同样带动地方乡绅的输捐。
刘翎冉另带了萧钰的人修缮洪水吞没过的堤坝、道路,搜寻走失的百姓。
此外,她还做了一件事,便是暗中盯着调查哪些官员近期被调任,又有哪些官员是周文谦口中的“阳奉阴违”之辈。
纳塔娅守在萧钰榻前,听着传来的关于赈灾进展的消息,再看看沉睡不醒的萧钰,眸中思绪翻涌,掠过感慨。
她最近一直陪在萧钰身旁,本打算去瞧瞧金陵灾情如何,萧懿姝反倒制止了她。
至此,那日萧懿姝的话犹言在耳。
她说:纳塔娅既是暹罗的王女,岂能让她为了大夏水患劳累奔波,大夏的公主尚在此处,便没有让友邦王女操劳的道理。
最后,萧懿姝拜托纳塔娅和杜蘅照料好萧钰。
时光流转,不觉已是夏至,在萧懿姝的强势“威逼”下,金陵太守与众官员着力整顿,赈灾事宜步入正轨。
医官被组织起来,巡诊防疫,防止大灾过后必有大疫。
刘翎冉和当地工部招募青壮年参与疏浚河道,加固残堤的工程,以工代赈。
即使繁忙,一切却井然有序。
雨势稍歇,雨霁初晴。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到夏末秋初。
金陵的洪涝之患得到了控制,堤坝完工,江水重归河道,田野间冒出新绿,流民们返乡重建。
听竹苑内,那份沉重的静谧依然没有被打破。
日光正好,侍女将萧钰带到庭院内晒太阳。
萧钰静静地靠在那张藤椅上,安静至极,仿佛被日子遗忘。
在长达三月有余的昏睡中,身形更显清减。
萧钰的脸颊微微凹陷下去,肤色苍白,在阳光下几乎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眼眸微阖,呼吸清浅得几乎难以令人察觉,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白玉美人。
侍女每日照料得愈发精心,纳塔娅甚至寻来了暹罗的安息香,试图唤醒她的神识,却始终徒劳。
杜蘅的眉头也越皱越紧,翻遍医书,试尽古方,萧钰的脉象平稳得诡异,再无其他征兆。
案几上,来自北疆的信札堆积如山。
最初只是整齐码放,后来便是一摞叠着一摞,压在案头。
京中的陈皇后当是收到了萧钰最后寄出的那封信,不远千里派来药婆,带了上好的药材。
可结果如以往召进听竹苑里诊毒的人一样。
萧钰依旧沉睡不醒。
近日来,南疆区域内影蝎卫的活动愈发频繁,压在知情人心头的巨石,随着日升月落,一日重过一日。
*
秋意渐深,金陵的暑气消散。
“我爹传来消息,南疆边境自立秋开始便不太平。”
刘翎冉烧了密报,继续解释:“影蝎卫近来活动异常频繁,屡屡挑衅边军,袭击商队,甚至趁乱屠戮了几个边境上不愿意向他们提供补给的村落。”
纳塔娅怒道:“他们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影蝎卫不似普通军队,通常来无影无踪,很难捕捉到行踪,杀人手法干净利落,所过之处不留活口。很是棘手。”刘翎冉脸色难看,叹道。
“提婆珈虽死,他并非影蝎卫真正的首脑,那个被他们称为‘吾主’的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尽纳塔娅一说,刘翎冉也想起此前萧钰和贺修筠遇见的影蝎卫,临死前都会道一句:为了吾主。
刘翎冉问:“关于此人,王女可知一二?”
纳塔娅毫不避讳地答道:“他与现任暹罗王关系匪浅,暹罗内政更迭,与此人脱不开干系。”
“现任暹罗王生性多疑,手段狠辣,能得他得信任,甚至纵容其麾下势力在大夏兴风作浪的,据我所知,或许是他的同胞弟弟,隗泰。”
“暹罗王还有个同胞弟弟?”刘翎冉惊异。
她知道纳塔娅的身世,亦知道现任暹罗王反叛弑君,得位不正。
“没错,”纳塔娅点头,“这是我离开暹罗之后探查到的,隗泰性情残暴,在暹罗宫廷内令人闻风丧胆,却深得其兄倚重,掌握着暹罗的影卫力量。”
“影蝎卫很可能就是暹罗影卫潜入大夏的精锐分支,由隗泰直接指挥,他们口中的‘吾主’十有八九便是隗泰。”
“提婆珈或许只是他摆在明面上的棋子,除了大祭司,不否认还有二祭司、三祭司?”刘翎冉一本正经地猜想。
如果影蝎卫的首领当真是现任暹罗王的亲弟弟,那么他们在南疆、在大夏的所作所为,就绝非简单的边境骚扰作乱,背后隐藏着暹罗王室更深层的野心。
试探大夏边防,制造混乱,甚至为更大的图谋做准备。
“不排除这种可能。”纳塔娅蹙眉,“除了蛊毒控制,不少影蝎卫被洗脑极深,完全不惜性命,生命存在的一切意义,就是为了那个‘吾主’奉献一切,这种信念,比他们身体里的蛊毒更难对付。”
刘荻在信中说得很详细,影蝎卫行事风格狠厉,个个皆是亡命之徒,她扶额,亦是一个头两个大:“是了,若想脱离组织,琴香姑娘完全可以保他们一条生路。这些不要命的家伙才最难对付。”
她站起身:“王女,金陵水患已平,长宁公主的身边有你和杜师傅,安国公主也在此处,可以应对一些突发情况,我该回落雁关了。”
“边关动荡,我爹的身边需要人手,况且落雁关作为南疆门户,在那里或许能找到更多隗泰的线索。”
纳塔娅微微颔首:“边境险恶,刘姑娘多加小心。”
“稍后我会同安国公主他们告别,预计明日动身,金陵的事务,还有……”刘翎冉的目光越过庭院,看向里间,“还有我从小到大的挚友,就劳烦你们多加照料了。”
纳塔娅笑了笑:“不负所托。”
刘翎冉离去的第二日,金陵城迎来了第一场秋雨。
入暮时分。
细雨敲打着听竹苑的黛瓦,侍女正为萧钰擦拭手臂,忽然动作一顿。
冬瑶敏锐地察觉到指下传来的一丝细微的颤动。
并非错觉,萧钰的指节分明蜷缩了一下!
白露忙将外间的纳塔娅唤了进来,得知消息后,纳塔娅眸中亦是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她正出去欲将杜蘅喊来,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墙角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佝偻的身影,心脏倏然抽了一瞬。
两个侍女更是吓得低呼出声。
纳塔娅瞬间按上腰间短刃:“什么人!”
昏黄的光线下,那人慢悠悠直起身子,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开口嗓音沙哑:“丫头们别嚷嚷。”
“你躲在这儿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冬瑶质问。
此人是陈皇后从京中派来的药婆,南下带了不少好药材,用在萧钰身上却无济于事。
既是陈皇后派来诊治萧钰的人,她一直住在院子里,偶尔来萧钰榻前诊个脉,除此之外,闲散地再也瞧不见这个人。
眼下,让人很难不疑心她的意图。
仿佛看穿了她们的心思,老药婆从怀中掏出一枚凤纹玉珏,随后她晃了晃手中信物,丢到冬瑶手上。
冬瑶和白露端详过后,再三确认:“这的确是皇后娘娘的信物,不会有假。”
老药婆咳嗽了两声,端着语气警告:“老身话说在前头,你们若将公主转好的消息传出这间院子,这百日的昏睡,可就成徒劳之功了。”
纳塔娅的看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刀:“为什么?”
老药婆嗤笑一声,似乎不想多做解释,转身便往阴影里退去:“记住,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若因你们走漏风声坏了事……”
她的最后半句伴着夜风飘来:“到时候可别捂着鼻子哭。”
“皇后娘娘怎么会派这样的人到公主身边!”冬瑶咬牙切齿道。
白露冷静分析:“她既有皇后娘娘的信物,必定不会害公主。”
“王女,今日之事我们当真不告诉旁人、包括杜老师父吗?”冬瑶觉得白露言之有理,但月余时间来,这是榻上之人第一次有了苏醒的迹象。
这老药婆看起来并不重视公主,当真不禀告杜蘅吗?
纳塔娅思忖片刻,轻声问冬瑶:“此前我们也找过旁人来看诊,纵使青囊仙医也束手无策。殿下的身体为何今日突然有了动静?”
冬瑶醍醐灌顶,捂唇压低声音道:“您是说……那老药婆当真有能让公主好转的本事?”
纳塔娅点点头:“今日之事,暂且只有我们三人知晓。”
侍女很配合,没有二话。
与此同时,将近千里外的落雁关。
刘翎冉风尘仆仆地走进兵营驻地,还未来得及卸下披风,就被刘荻拉到了沙盘前:“你回来得正好。”
“爹!好歹让我坐会喝口水!”
刘荻叫部下拿来水囊,刘翎冉餍足地灌了一口,险些咳了出来,“亲爹啊!怎么是酒!”
“将就喝,不在我跟前时候,你也没少喝吧,眼下还装?”
说罢,刘荻指了指沙盘上几处标记:“这几日边境屡有异动,几个村子都出现了生面孔,身手也是一顶一的好。”
“是影蝎卫?”
“十有八|九。”刘荻沉声道,“更麻烦的是,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刘翎冉正纳闷,外面亲兵来报:“将军,关外抓住一个行迹可疑的暹罗商人,在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呈上来的是一块乌木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黑蝎图案,跟纹在影蝎卫身上的花纹无二。
刘荻反转令牌,在底部的边缘处发现几处细微的刻痕。
弯弯扭扭面条样式,像是某种简图,也不排除是暹罗文字。
“那商人在何处?”
亲兵面露难色:“关在地牢,但身上藏了毒,还没问出话就自尽了。”
刘荻道:“传令下去,问问营中可有人会认暹罗文。”
亲兵方才领命下去,参军李显入帐:“将军,兵部急令,命我部即刻清剿关外五十里内所有暹罗流民聚居点。”
“据查,近期有大量暹罗村民为逃避现任暹罗王暴政与苛捐杂税,越境至我大夏落户。皇上有旨,外族不得入境落户,违者尽数清剿。”
刘荻看着沙盘,半晌无言。
“将军。”李显再度出声。
“派铁骑。”刘荻终于下令。
“爹!”刘翎冉突然喊了他一声,对他的命令做出抗议,“爹可知那些所谓的流民是何境况?妇孺衣不蔽体,老者饿殍遍野,他们不过想要一口饭吃!”
李显微微蹙眉,依旧恭敬:“小姐仁心,但此乃国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李参军。”刘翎冉打断他,转向刘荻,声音激动,“爹,你可还记得永元七年?”
“大夏边境瘟疫饥荒横行,流民遍地,是谁开放粮仓,在大夏和暹罗边境设了三个月的粥棚?是谁派大夫赠药施针?他们可曾说过非我族类?”
“那时候我才六岁,你的记性还不如我吗?”
刘荻自然记得,彼时大夏新皇登基,忙于整治旧部,稳固皇权。而刘翎冉口中就大夏边境百姓于水火之中的人,是上一任暹罗王和王后。
刘翎冉依然不依不饶,字字如血:“如今他们的子民落难,我们连一口粥都不愿给出去,还要挥刀相向?爹,这就是你教我的为将之道?”
“冉儿!”刘荻终于开口,“此一时彼一时,你可知影蝎卫最擅伪装,他们大可扮作老弱妇孺,潜入大夏城中,为将者,宁可错杀,不可纵放,这是血的教训!”
“既如此,派军将他们驱出去便是,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你只见其表,未见其里!你可知南疆现在是何种形势?影蝎卫就像一张网,再不挣脱,我南疆军队百姓就是网里待宰的鱼!”刘荻拍案。
“浣南瘟疫肆虐,暹罗王女帮衬我们不少,而我们呢!仅是将他们赶出边境都做不到吗!”刘翎冉思及纳塔娅,更是气急。
“够了。”刘荻霍然起身,“皇命在上,军国大事,岂容你任性妄为!回房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营帐半步。”
刘翎冉不可置信地望向刘荻,泪水终是夺眶而出。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要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想起大夏瘟疫和洪涝流民中的孩子,捧着破碗怯生生的眼神,暹罗也有这样的孩子……
还有浣南春日里,烧完一波血螟晚归时,她碰上了刚从瘟营出来、蒙着布巾的纳塔娅。
彼时二人闲谈起来。
刘翎冉问她:“这里并非王女的故土,大夏人也并不是你的同族,为何能冒着染病的风险,为这些流民做到如此地步?”
纳塔娅脸上蒙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她看了一眼瘟营的人,最后目光落回刘翎冉脸上。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我确实不是大夏人,但会痛苦会疼,会饥会饿,失去亲人会痛哭,这些并不需要分国度。”
纳塔娅说着,眼眸一弯,语气格外平静。
“我的故乡也曾经历过战火,我眼睁睁看着父王和母后死在叛党手里,半年来,我一直在逃难的路上,饿极了的时候,多希望有人能递来一碗水、一点吃食。”
“从暹罗到大夏,一路悬赏追杀我的人无数,我逃到了上京,长宁公主并没有因为我是异族排斥我,反而救了我的命。”
纳塔娅最后笑了笑:“现在我有能力递出这碗水,为什么不做呢?”
几月过去,纳塔娅的这些话犹言在耳。
刘翎冉稍许平复了下心情,将眼泪憋了回去,“娘若在,定不想看见你变成如今这副铁石心肠。”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箭,扎进刘荻心口的旧伤。
他指着营帐门口,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滚出去。”
望着女儿夺门而去的背影,刘荻颓然坐回椅中。
李显收回视线,开口安慰:“将军,小姐年纪小,容易意气用事,说的话您别放在心上。”
“罢了,这孩子……”刘荻轻叹了一口气。
李显悄无声息呈递上一份文书:“将军,清剿方案已拟定,请您过目。”
刘荻翻开清剿的图册,里面标注了十来处暹罗流民聚集地点。
他何尝不知道刘翎冉说得在理。
那些暹罗流民确实可怜,暹罗王女也确确实实在瘟疫期间帮忙救治大夏百姓。
刘荻闭上眼,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久到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清清楚楚,又困扰了他多年。
二十四年前的那一战,就因为收留了几个“归顺”的部落,被敌人里应外合,多少弟兄永远留在了落雁关外。
从那日后他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为将者最要不得的就是战场上的心软。
一次仁慈,都可能让无数将士为之送命。
而刘翎冉不日前亲眼见过瘟疫肆虐的人间地狱,会心软再正常不过。
她像她娘,心里装着善意,这并没有错。
落雁关的秋日,夜晚的风格外凛冽,吹得营中旌旗猎猎作响。
刘翎冉从窗户溜了出去,爬上营外那颗老柿树,倚靠在最粗壮的枝干上,仰头望着夜空。
稀疏的星子明明灭灭,一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方才对爹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
夜风卷起沙尘,迷了眼睛。
刘翎冉抬手擦拭,指尖触到了一片湿凉。
关墙下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步子,夹杂着刘荻巡视营房的咳嗽。
刘翎冉调整了个姿势,抱紧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或许明日该去向爹道个歉。
少时在南疆的日子,刘荻会陪着她在晚上看星星。
刘荻说,漆黑夜里那颗最亮的星子,就是北斗,永远明亮,指着回家的方向。
今夜,北斗依旧高悬。
插入书签
晚安

谢谢宝贝们的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