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俞总，家政公司提前把房子收拾好了，今天就可以搬进去，您下午要不要去看一看？”任墨早晨收到消息，在安排工作计划时预留出大段时间，给俞温搬家和休息。
　　如此体贴周到，俞温满意的点点头，又思忖片刻道，“嗯，找人去酒店搬行李，你...你查一下附近哪家市场的菜比较新鲜。”
　　“俞总，如果您想吃家常菜的话，需要我帮您雇一位厨师或者厨艺好的家政阿姨吗？这样买菜的活儿直接交给他们...”
　　俞温抬手打断他的揣测，“我自己烧。”
　　任墨惊讶的微微挑起眉毛，又强行把它们按下，“是。”尽管内心不敢置信，还是恭敬的依言照办，默默反思自己对老板的了解不够深入。
　　俞温两点离开公司，二十分钟后抵达任墨提及的市场。这个时间不尴不尬，上午的新鲜蔬菜已经卖得七七八八，傍晚的一批尚未抵达，任墨站在一旁对形态各异的绿叶、活蹦乱跳的海鲜和鲜血淋漓的红肉束手无策，俞温则熟练的挑挑拣拣，从犄角旮旯翻出宝藏，眼光竟让摊主夸赞不已。
　　回程车上，任墨忍不住问，“俞总，您以前经常自己做饭吗？”
　　“唔，”俞温把视线从手机挪开，“不经常。”只给一个人做。他嘴角愉悦的翘了翘，又很快耷拉下去，似回忆起许多温馨的场景，却很快被一把无情的斧头砍成片片碎渣。
　　“啊...”任墨再次吃惊，下意识道，“那您今晚这是...”他刚刚帮着提两大袋食材，粗看至少能做出五六道菜，这么大张旗鼓，大概率是有约的。任墨心存怀疑对象，但不好打听上司的隐私或者妄加揣度，讷讷住嘴。
　　“郑博士应该今晚加班。”俞温的话根本称不上暗示，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雀跃，低头点开周阿姨发来的菜谱，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在脑海中模拟。
　　任墨瞬间领悟，默默加快车速，也不提帮俞温再整理整理房间，赶紧将时间留给俞温自己。
　　俞温的新家选址在豪斯医院和俞氏分公司中间的精品高档小区，考虑到今后会在t国长住，而且家里随时可能多一个人，他直接全款买下近两百平米的顶层公寓，从经济上来说并不算太铺张，也有一定的投资价值。
　　俞温对这房子十分重视，最初亲自仔细挑选地段，研究平面图，选定几套公寓后一个个实地考察。由于出手阔绰，中介人倒不介意他一个又一个刁钻古怪的问题，猜到俞温是大老板，甚至十分乐意加班到深夜带人看房。付款以后，俞温立刻差人布置软装，花约莫半个月时间，一切都已妥当。
　　第一天搬进来，俞温没太多新奇的感觉，绕房子转一圈发现和预料中相差无几，便一头扎进厨房。清洗蔬菜和肉类，海鲜去壳，煲汤，清炖...一套流程进行下来用了近四个小时。
　　俞温小心翼翼的将菜肴摆进饭盒，连造型都极度用心，拿保温的袋子平稳装好，见快到以往郑禾恩的晚饭时间，忙开车去豪斯医院。
　　一进门，正打算下班的前台小姑娘就朝他抿嘴笑，待他走近对他低声道，“郑博士还在加班呢。曹主任出外勤没回来。”
　　俞温的桃花眼里有亮光一闪而过，像是要对小姑娘放电却不自知，嘴角的笑意快要扬到天上去，手指在大理石台面上轻轻轮番敲击，清清嗓子道谢，这便提着两个食盒信步往郑禾恩的办公室走。
　　“笃笃”两声叩门，里面模糊传来“请进”。俞温仿佛踏入自己家，闲适的推开门，蓦然，五六双眼睛齐齐定在他身上，或站或坐，或凝眉思索，或嘴唇半张。
　　郑禾恩正和同事一人捏着文件一角，大概在讨论研读，他的手指仍指在某处，倏忽被打断，有些诧异的抬头望向来人，在一瞬的寂静后率先出声，“额...俞总，有什么事吗？”虽极力掩饰，话语间还是有几分不自然。
　　俞温没料到今晚加班的人这么多，本以为能和郑禾恩单独相处，这下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又想起带的晚餐只够两个人吃，难得尴尬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摆，局促的支吾起来。
　　俞温这个时间来基金会办公室必定是找郑禾恩的，郑禾恩不好晾着他不管，这便放下文件，走到门边。
　　俞温随他的靠近往后退两步，眼见郑禾恩关上身后的门，隔绝一道道探究的目光，心里顿时踏实下来，举起手里的东西朝他示意，“没吃晚饭吧？我给你带了吃的，先吃点？”
　　两个食盒普通家常，不像餐厅打包，倒像是俞温亲手做的，这在郑禾恩意料之外。他捏了捏手心，恍然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舌头竟先于大脑回忆起尝过的鲜美味道，口腔开始不受控制的分泌唾液。
　　大半年前，他几乎天天可以吃到。有时候精致而恰如其分，有时候调味拿捏不准略显粗犷，但能品出一脉相承。粗犷的滋味在日复一日的修炼中逐渐变得独立和独特，令人难忘。
　　而后身体的不知道哪个角落开始发出钝痛，手腕沉重，四肢无力，只想干呕。指尖仿佛触碰刚出微波炉的滚烫盘子，鼻端充斥不那么鲜活的香气，面前是一成不变的房间布景，他对着空白的墙面麻木而徒劳的喂饱自己...
　　郑禾恩藏在口袋里的手微微颤抖，勉强定神，小声道，“谢谢，但是不用了。大家都没吃东西，在紧急加班，我不能跑出来吃独食。你回去吧。”他一口气拒绝的干脆。
　　俞温的手在半空停留片刻，慢慢垂下去，从没有想过郑禾恩能和他一起吃晚餐，却不接受他亲手制作特地送来的饭。他一时怔愣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假装理解的点点头，“那你工作吧。”拎着两个饭盒沿走廊往外，步履落寞，仿佛大受打击。
　　郑禾恩命令自己不去看他的背影，仰头深呼吸几口，转身回到办公室，撞上同事们好奇的视线。他意外的有些严肃，“不早了，加快速度！”
　　说罢，板起脸率先回到位置上拿文件，来回翻半天，根本没有读进一个字，只觉得肚子加倍空虚饥饿，难以忍受，心里有股烦躁的火在灼烧。
　　旁边的同事犹豫着出声提醒，“博士，十五页标题二...”
　　“咳...”郑禾恩清醒过来，掩饰道，“对...谢谢提醒，那个，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同事这下全明白了，心说传言果真属实，郑博士和俞总没点什么，怎么可能？而曹主任不在，郑博士这么失魂落魄，真可谓一场大戏啊...
　　郑禾恩不知道同事在疯狂脑补，施虐般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工作上，几乎到达忘我的境界，没察觉周围人声渐渐消失。直到洗手间回来的同事凑过来对他道，“俞总还在呢。”
　　“嗯？”郑禾恩目光没从文件上挪开，随口道，“在做什么？”
　　“哎...”同事一脸意味深长，“郑博士，我要下班了，这样整个办公区就只剩你一个人，要不你也先回去吧？这部分资料不着急...”
　　郑禾恩朝他笑笑，“没关系，我留这儿做完它。你路上小心。”
　　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刚刚那番话没在郑禾恩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等他整理好全部工作，向后轻轻伸懒腰，忽然瞥见挂钟显示时间已近十点，胃饿得没有知觉。他关闭电脑，锁上办公室，沿静谧无人的走廊到达大厅，猛的发现角落仍亮着一盏孤独的顶灯。
　　灯下，一人双腿岔开，慵懒的坐在矮桌前，双手抱胸似低头沉思，影子在他大腿面上垂挂得老长，面部在阴影下不甚分明。他面前放着两个原封不动的饭盒，以及一个黑屏的笔记本电脑。
　　之前俞温的每次示好，似乎只要郑禾恩态度足够强硬，总有办法躲开，可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躲不掉。
　　郑禾恩忍住掉头离开的冲动，走上前，屈起食指在桌面轻叩，生硬道，“俞温，该走了。”
　　“唔...”俞温猝然睁开眼睛，坐直身体，迷茫一瞬，“禾恩你...你下班了？”
　　“下班了，你收拾一下，准备走了。”郑禾恩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倦意。
　　俞温抓抓颈后的碎发，“哦...好。你饿不饿？吃点吗？”他又倏的噤声，几秒后重新开口，“算了吧，这些都凉了，我带你再去吃点别的？”
　　“不用了。”郑禾恩静静看他动作，眼里暗含无声催促，“我回去随便吃点就行。”
　　“不行。”俞温断然拒绝，又觉出自己语气太冲，缓和道，“不能随便吃，你胃不好，今天又没好好吃饭。我给你煲了汤，你拿回去热一热吧，好吗？”他把盒子递到郑禾恩胸口的位置，以他的身高，显得有些卑微。
　　郑禾恩不伸手，用很复杂的眼神凝望俞温。这是要做什么？是黔驴技穷，需要靠唤起记忆来博取同情的地步了吗？他又认为这样的想法是小人之心。
　　他承认是自己怀念那种味道，潮水一般涌来的回忆中，有很久之前俞温曾送鸡汤到可而因研究所接他下班，有他自己当时的挣扎和心软...伴随这种味道的还有一段暗淡无光的时间。这道选择题应该很简单，他不想吃且不能吃，却不明白心绪为何如此矛盾。
　　他害怕自己总是不够坚定，屡屡被打破已经下定的决心，即使遍体鳞伤也无法自抑的臣服。他是一株被雨打折过的苗，支撑他的稻秆岌岌可危。
　　俞温像十分习惯郑禾恩的无动于衷，没觉得太难堪。他一手提随身物品，另一手虚扶在郑禾恩身后，将人带出基金会。
　　又是一路无话，两人并排走在夜色中，明明都想让自己的大脑放空，可偏偏难以控制的想个不停。
　　他们想的大约是同一件事，那份晚餐变得重如千斤，承托两份截然相反的心意。他们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们已然错过多少本可以共进的晚餐？他们还会有机会往下走吗？
　　单元门前，郑禾恩如往常一般向俞温道别，不过没有看他一眼。
　　转身的刹那，俞温的忍耐终于冲破极限，带着不顾一切的气势一把攥住郑禾恩的手。
　　那手掌心微微濡湿发烫，骨血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低哑的嗓音在沉寂的夜色中响起，“博士，你忘拿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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