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丹青

　　程华弌是不会让堀川斋得手。

　　他不会对宋余昭下手，更不会让宋懿涵去趟浑水。让宋懿涵去杀掉宋余昭，无疑是让他生不如死。

　　堀川斋算准了这一点，所以逼他出手，所以有恃无恐，不断激怒他。

　　堀川斋成功了。

　　他的确被激怒了。所以在一切还没有造成最糟糕的结果之前，程华弌决定将一切扼杀于摇篮之中——派人刺杀堀川斋。这个人必须是最信任，最不会泄密，更与他在之前毫无关系的人。于是他离开公馆了之后，并没有去公司，也说没有回程家，而是直接去了特高课，去见张斯言。换作任何人看到他这副表情，都忍不住退避三舍，实在是太可怖了。张斯言穿着日本军装进门而来，道：“程主任，有关上次文件的报告，流程不对，还需要再等等。”

　　文件，流程，审批，各自对应不同的意思。这是他们交流的暗语，是下令刺杀任务的指令。

　　程华弌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而是说道：“需要等多久？”

　　“等上面通知，大概还有两个月。”

　　“我等不了那么久。”

　　“……”

　　“必须立刻行动！”

　　听见这话，张斯言瞳孔骤缩，浑身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时至今日，雏蜂终于开始接受任务，并主动进食。

　　这样的反应，很好。

　　因也达到了他们一开始的预期。只是诱因跟当初的计划不一样而已。

　　这并没有关系。

　　文件接过，上面写了一串密码。张斯言心中明了，生生按耐住激动，道：“好的，程主任。”

　　程华弌道：“不要让我失望。”

　　“是。”

　　刺杀任务吩咐下去。

　　程华弌暗暗松了一口气，刺杀堀川斋的任务一周可无论如何心中还是不安。

　　这种不安感持续了很久，直到办公室的大门再一次被敲响。程华弌说“亲进”，开门而来的是藤田课长手下的军官，日本人，带着很重的关东腔，个子矮小，娃娃脸，他手中拿着一沓文件，道：“程主任，有关在特高课关押的那些情报分子的处分决定。”

　　他将文件和名册都递过去：“此份文件已经经过藤田课长以及堀川斋阁下的同意，只需要您执行。”

　　办公室的灯光莫名闪烁了两下，程华弌伸手接过文件：“好，我看看。”

　　程华弌撕开文件密封口，拿出文件。灯光照射在他脸上，一半是清晰的轮廓，一半藏在阴影，什么情绪都看不清。

　　这个男人是危险而又令人着迷的，可即使这样，从他踏入这里起，他终身都洗脱不掉的污点，他是个汉奸。

　　“以下的内容属于机密。”这个日本军官是这么说的，“这是妨碍伪满政府的地下情报分子秘密处理事项，个人身份，职业背景，家庭住址，成员名单全都详细记录在册。据上级安排，决定将这一批人秘密处死。”

　　秘密处死，程华弌不安感越来越重。

　　“对于这样的情报分子，最好的选择就是处理掉。”日本军官话锋一转，“所以，上级经过再三的考虑，决定将这个任务派给你。”

　　程华弌震惊地抬起头。

　　“这是藤田课长以及堀川斋阁下的意思，也是对程主任您的考验。至于具体细节，以我的级别无法了解，但我可以告诉您，一切都在你手中所拿的那份文件当中。”

　　程华弌道：“这其中……也包括了堀川斋的意思？”

　　日本军官点头道：“正是如此，堀川斋阁下一直对程主任您抱有政治上和阵营上的偏见。藤田课长爱惜人才，不希望您与堀川斋阁下的矛盾加剧，因而才出此策略，还望你理解藤田课长良苦用心。”

　　程华弌放在桌子上的手攥起来。

　　“程主任是我敬重的人，也是帝国的朋友。堀川斋阁下对您并没有什么恶意，希望你能够谅解，继续为帝国效力。”日本军官行了礼，“程主任。”

　　程华弌开始翻文件袋里面的册子，上头都是情报分子的履历信息，看来日本人是下足了功夫，想把北平底下组织给捣毁。可堀川斋把这些人的后续处理交给他负责，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究竟在设什么局？或者，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隐隐猜测到。

　　——堀川斋这个人，不止是要让他背负着汉奸骂名，遗臭万年这么简单了。

　　三天后的南山寺。

　　彼时，南山寺已经彻底变样了，不再是佛门圣地，也没有人来祈福平安。

　　没有香火缠绕的寺庙，没有求缘的良人眷侣，僧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昔日的繁华吵闹已经消失。不少佛庙被焚烧，只剩下残垣断壁，祭拜佛祖的大庙跟前，只有一排排日本兵，门庭之上，就连一向慈悲的佛祖，面容也变得狼狈。

　　这里，是地狱。

　　是业火熊熊燃烧的地狱。

　　折木良视鬼不愧是日本第一鬼才画师，同在其他画师相比，他的构思是如此与众不同，精妙绝伦。

　　熊熊的烈火，滚滚的黑烟，各个阶级的罪人都在地狱中受罚、赎罪。

　　那是一张长达好几米的画卷，就画出了十八层地狱，那是传说是用于惩罚各种鬼怪的阴间场所，环境恐怖阴森，比人间处刑犯人的监狱还要可怕万分，左右两边是对称，左边九层地狱，右边九层地狱，人物、景色、从左走到右，刑罚一层层升级，仿佛看画之人也从十八层地狱经历了一番。

　　在第九成与十层之间，也就是这十几米长画卷最中间却是空白一片。

　　这处空白，是画卷最点睛之笔。

　　折木良视鬼留出了足够的空间，是为了描述出活人受苦受难的景象，地狱与人间地狱交织交错，叫看画人走不出画中的世界。

　　这就是《地狱九相图》中最寻常之景。

　　不过画并没有完成，可宋懿涵看到的第一眼便觉得毛骨悚然，浑身忍不住地战栗。

　　他拽了一下堀间斋，堀间斋转过头，宋懿涵脸色发白，浑身都在冒冷汗。

　　事实上，这幅画的确让人浑身充满不适，乌云密布，仿佛天永远都不会亮。太黑暗，太血腥，透过画中的景象，他似乎就能看到各色人受难的场景。也让他忍不住反胃恶心。

　　堀间斋见他脸色苍白的样子，并没说什么，反而温柔地碰了碰他的脸，问他：“你觉得程主任怎么样？”

　　“……”

　　“弘，你的眼睛总是会不自觉看着他。”

　　“……”

　　“我没有。”宋懿涵脑海中闪过男人英俊的面孔去，有些窘迫闭上眼。

　　“弘，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

　　堀川斋惯会蛊惑人心，他也是像阴暗之地藏着的毒蛇，吐露着蛇信子：“弘会做出背叛哥哥的事情吗？我说的是身体上，还有精神上……嗯，各种意义上的背叛。”

　　“不会的。”

　　即使对方现在什么都记不到。堀川斋低下头，问道：“真的吗？”

　　“嗯。”

　　“弘，你必须证明给我看……”

　　“哥哥。”

　　堀川斋再也克制不住了，一把拉过宋懿涵，抵住墙壁，就这这样的姿势朝他偏过头，用力地吻了上去，用尽缠绵的方式，汗津津的，激烈贴合，那么惶恐，那么的不满足，他不自觉地把人搂紧，紧到连自己都惊讶，手掌在背部反复摸索，把衣料搓烫。

　　宋懿涵躲都躲不急。

　　“我不信，我不信……”

　　怎么会呢，这个世界怎么会有人会真心爱他呢？怎么会有人不背叛他呢？

　　明明听上去就是谎言。

　　可是……

　　为什么还是会感动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程华弌没办法用任何手段去揣测堀川斋，这个日本人的童年太过于扭曲，已经不能把他当做正常人来看。而正是无法揣度，他根本就不知道堀川斋想做什么。

　　但是，很快程华弌就知道堀川斋当时为什么露出那样的笑容。

　　在被送来的羁押犯人，宋余昭就在其中，衣衫褴褛。如今的他瘦骨嶙峋，脸色青白得可怕，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体就快扛不住了。

　　堀川斋是要让他死。

　　也是要让宋懿涵彻底忘记，他这个最后唯一被记住的，有血缘关系的老人。

　　宋余昭仰起头，似乎也在之中发现了程华弌，目光接触，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但最后，还是摇摇头。

　　藤田课长来到程华弌的旁边，与他攀谈：“程主任，看你脸色不怎么好。”

　　程华弌脸色依旧冷漠，收回目光，平常道：“这几天气温下降得厉害，有些感冒，有劳藤田课长关心。”他有意这个话题，“同一时间秘密处死这么多人，若是有心人传出去，将会引发整个北平的动荡。到时候，舆论哗然，不好收场。”

　　他侧过身，有试探的意思。

　　藤田课长显然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也有试探他的意思在其中：“我相信程主任，程主任不会让我失望的。”

　　程华弌道：“当然。”

　　这个时候，只要他派人去将宋余昭带出来，他的身份必然会让日本人起疑。若不带出来，那……只有眼睁睁的宋余昭去死？

　　可是，程华弌蹙眉，他已经不能那么做了。在更高的利益面前，他只能选择去维护更高的利益。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

　　宋懿涵心口陡然一抽。

　　堀间斋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低声询问他怎么了。宋懿涵摇摇头，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恐惧，说：“哥哥，我很害怕，天越来越黑了，为什么我们还不回去？”

　　堀间斋道：“弘，我们晚些回去。”

　　“为什么？”

　　“你看。”

　　此时黑幕降临，整个寺庙都笼罩在一片血红色之中。堀间斋指了指另一边。

　　“折木良视鬼废了很多画稿都没办法将那关键处画出来，程华弌说他有能让鬼才大师折木良视鬼先生灵感泉涌下笔有神的办法——将画中之景重现。”堀间斋并没有说程主任，而是直接称呼了名字。目的是为了让宋懿涵记忆深刻。

　　“程、程华弌么……”

　　来不及思索，顺着手指的指向。宋懿涵看到山的另一边浓烟滚滚，一片火光。

　　他不由得有些错愕，冥冥之中有什么召唤他似的，他不顾堀川斋的呼唤，固执地朝着火光的另一边跑起来。

　　眼泪止不住的，从眼眶中流出来，狂风呼啸着，吹得脸生疼。

　　南山寺里，佛祖面前。

　　火势越来越大了。

　　宋懿涵心慌意乱地跑到这里，便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无数被关押在监狱的中国人在此，他们赤身裸体，尖叫连连，在人间重现每一层地狱：拔舌地狱、剪刀地狱、孽镜地狱、蒸笼地狱……每一层地狱都真实地展现出来。为了防止中国人逃出来，日本兵在外圈放了大火，满天火星纷纷落下，更可怕的是中间被铁链栓着的老人，他不属于任何一层地狱，火舌席卷了他，吞噬了他，火星如太阳坠地，天光迸发。

　　这场景已经被吓呆了他，在看清那个老人的面孔之后，宋懿涵更觉得魂飞魄散，绝望又无措。

　　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想要冲破一切束缚。

　　宋懿涵顿时觉得头晕目眩，鲜红的鼻血喷涌而出，脑仁炸裂一般疼起来。

　　乱七八糟的声音充斥着他的大脑，然后，“轰”地一声，脑子里面似乎的东西都爆裂开来。

　　正常的，不正常的，疯癫的，神经质的……

　　所有的，一根弦在那一瞬间断裂。

　　宋懿涵哭了，嘴巴无声无息地动了动，缓慢吐出了两个字。

　　然后，又动了动，他似乎认出来了。

　　狼狈而绝望地，撕心裂肺哭泣：“——不，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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