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褚欢，你去哪了？”

　　阴郁的音色穿过瀚海的荒凉，时不时有爬行物种从沙底下突然冒出头来。这里几个认真算来，只有褚欢和小阁主算活人，这两位还都不是怕蛇虫鼠蚁的女子。

　　但白衣罩黑纱的姑娘手里攥着一条正嘶嘶吐着信子的蛇把玩，她神情阴郁，比之蛇瞳的冰冷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让木楼高望的沈原心惊胆战。

　　木偶嫣娘和木偶沈原坐在栏杆上，依偎着看向那两个老姑娘。

　　“小阁主生气了吧？”

　　“肯定生气，褚欢明知道她最在乎的还故意撩拨。”

　　阁主最在乎的，还是乐游山，无论是乐游弟子还是与乐游相关的人，总归，都是脱不开乐游山。

　　褚欢当初说她有事回去红枯山，谁不知道她是红枯山掌门的师父，游手好闲跑到瀚海创立了一个靠谱弟子都没有的欢喜宗，想她红枯山也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就没放在心上。

　　这位呢，年近八百岁了，先是去了乐游山扮作人家二八年华的少女，清谈会上让十八的人看出来马脚，这还不够，竟然凑上去挑明了身份，却不提缘由！

　　傅东风是不是绝顶聪明他们不敢说，但和蠢笨一定挨不上边，辈分大的老师祖扮作小姑娘清谈后特意跟他闲聊，平白招来不少猜疑。

　　不过还算不上什么大事，红枯山有莹嫇这等混迹风月的掌门，她的上梁歪到哪里都不令人奇怪。

　　褚欢做什么都不奇怪，但她一去就是三载，这三载做的事，让小阁主生气了。

　　她从乐游山离开后，傅东风去了双月境。红枯山与双月境的渊源，小阁主不会插手，但曲濯，小阁主不许褚欢插手。

　　“你去见曲濯，跟他说了什么？”小阁主放走了颜色鲜艳的毒蛇，拽过褚欢的衣领，眯着眼冰冷质问道：“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让他展望了一下未来。”褚欢笑道：“好歹是小阁主救下来的风陵，我去那里看看，没想到凑巧碰见了他，还有他身边那个曲伯。”

　　“凡人呐，智慧且不提，眼力就差很多，那个曲伯分明只是一具傀儡。小阁主，曲伯是你的手笔还是太和山的手笔呢？”

　　不远处楼上的沈原听到了这话，嫣娘打络子的手一顿，沈原指挥他的身体到她们跟前，试图平息两位姑娘的愤怒和阴阳怪气。

　　“曲伯当然是顾双城的手笔，顾双城此人编的谎话他自己都能圆得住，小阁主只是为谎言添了些真真假假不甚明了，一戳就破的漏洞而已。”

　　“曲濯生父姓‘解’，是一名浪荡的仙人，与一凡人女子生下了他。此子为凡骨，仙人父亲杀妻弃子，各大仙门对得上的仙人只剩解依山了，这是指向乐游山的一剑。此局好破，曲濯已经不怀疑解依山了，但他想找他以为的‘仙人亲爹’报仇，依然需要仙骨。”

　　仙骨何处寻？双月境。顾双城为他找好了换仙骨的人选。

　　当年的绛珠从红枯山回到双月境，这事只有很少人知道，但天上地下一个遭太和山通缉的人消失了，猜也能猜到她去了何处。

　　双月境凶险异常，是顾双城给曲濯的开的路，至于曲濯进去双月境之后的事，顾双城想必早已心中有数。

　　曲濯死在双月境，他杀了杀害他师兄的仇人的儿子，当然也能算报仇了。

　　区区一个孩子，还是凡人，在凶恶的双月境中有活下来的可能吗？

　　有，顾双城当然为他留了一点生机的。试问还有什么比母子连心的血缘更伟大无私的庇佑，曲濯的一线生机，应在了他的生母身上。

　　在曲伯从小的灌输下，他的生母已死，双月境对他而言就是个达成心愿的秘境，他执着于仙骨为母亲报仇，倘若能活着离开，必然不会还是凡人曲濯。

　　那么，他费尽心思受尽磨难来到双月境，换掉的仙骨会是谁的呢？或可说，双月境那种地方，谁会允许自己的仙骨毫无防备被一介凡人孩童挖走？

　　褚欢此前并未相通其中关窍，换句话说，她不信会有那样巧合的事，曲濯正好能遇见绛珠，被她保护，还能忍心挖下她的仙骨。

　　但她忘了，小阁主来自尚未发生的过去，她通晓未曾发生的未来。

　　现在是已经改变的未来，离开双月境的曲濯，眼下已经在蜃影海上和他的生身父亲相认，说不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但不妨碍褚欢继续同小阁主掰扯曲伯。

　　沈原说：“顾双城编的谎话只有寥寥几语，即便有漏洞，他也能圆上，但曲伯这里毕竟还是傀儡，小阁主要我添油加醋。”

　　事实是，曲濯到双月境，遇见了傅东风，因为风陵渡一事他得以结识乐游山，性命得以保全，再则，傅东风不是蠢人。

　　沈原撒的谎太容易勘破。

　　“双生子？凡人换仙骨非血脉亲人不可换？你就用这种话本的三流路数把曲濯忽悠瘸了？他年纪小，又偏执了些，一时间拆不穿如此错漏百出的谎言，但还有傅东风。乐游大师兄努努力，不提这小小的谎言，直接让他们母子相认。”

　　八|九不离十，红枯山在双月境埋了眼线，褚欢一直知道双月境发生的事，和她所说的相差无几。

　　小阁主一手甩开揪着的衣领，不跟她说这个，目光如利刃，“我是问你，你跟曲濯说了什么？”

　　“啊，也没说什么。”褚欢混不在意，轻佻说道：“说了些大实话而已。”

　　在曲濯动身去双月境之前，她说：“仙凡之别犹如天堑啊！乐游山亲传弟子中那个年纪最小楼夙，可真是好命，师兄拳拳爱护，师姐殷殷细语，乐游山上上下下又是那样亲和温柔的人。若是能有仙骨，再有个后台举荐入仙山，哪怕是做个外门弟子都好啊！”

　　“听说他只是个孤儿花子，还有那个来去匆匆的曲濯，寻常人怎么能比孤儿花子还差劲？”

　　曲濯傻归傻，但不会分不清楚好赖，这人，明显不怀好意。

　　褚欢可不会在乎他怎么看，她不过是想让曲濯小朋友多一个得到仙骨的理由，没怀好意是真的，但说的都是实话，不是么。

　　“小阁主没有插手的走向，曲濯都能为了仙骨杀害一直庇护他的、他所不知道的母亲，所以他为什么不会为了能和曲濯一样入乐游山，不择手段夺取仙骨呢？”

　　这话委实不是个好人能说得出的，虽然褚欢一直以好人自诩。

　　沈原连忙劝道：“她自来就喜欢凑热闹，爱玩闹，小阁主知道的。”

　　那是爱凑热闹么，那是喜欢搅浑水。

　　“乐游山是我的底线。”小阁主说：“褚欢，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曲濯，就像你如今还不知道寒鸦是谁一样。你活得久看得透，不代表就能做出改变。”

　　“再有下次，我不会放过你。”

　　听了她放的狠话，褚欢神情未见有异色，轻佻地说道：“哎呀，那怎么办，除了曲濯，我还撩拨了乐游山的小、师、妹、呢！”

　　小阁主不理会她，自顾自走了，沈原席地而坐，招招手，把木偶沈原和木偶嫣娘叫来，陪陪心情不好的褚欢。

　　这可是沈原猜错了，她心情好得很，惬意地将手枕在脑后，想着乐游山正好年华的小师妹，笑得可开怀了。

　　乐游山的小师妹和这个阴狠的小阁主可完全不一样！

　　褚欢知道何元初被逐下山门，支了张算命卜卦的半仙旗子。何元初年纪不大，还是女子，算卦问命的都不会找她这样的，故而争不过鹤发白须的神算子。

　　生意清闲，有漂亮小姑娘上门的时候，何元初惊喜万分，抬眼一看，是个仙人，再定睛一看，岂不正是清谈会上赢了她家大师兄的人。

　　可惜她没记住名字。

　　褚欢戏弄她，“小仙长，求卦，算算我的姻缘何时能来。”

　　何元初会一点卜卦之术的，左右就是摇一摇龟壳，再按照提前写好的命理簿解一解卦意而已。

　　至于算姻缘，何元初纳闷，红枯山仙友确实对姻缘有些执着，但她们不缺恋慕者，委实用不上扶乩之术。

　　但上门的生意，何元初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她问：“您是选六爻还是问签还是测字啊？”

　　褚欢眉头上挑，“这么多玩法？那就每样都来一次。”

　　龟甲还是何元初去人家酒楼后厨房剩菜里偷的，铜钱是买糖葫芦找的零，说来心酸。

　　老阴老阳变来变去，主卦客卦显现，客卦阴爻爻辞——过涉灭顶，凶。

　　这就是个典型的棺材卦，泽过大风卦，所求所行，竹篮打水一场空。

　　褚欢问的是姻缘，何元初小心翼翼问道：“您还没有心悦之人吧？”

　　如果没有心上人，那姻缘什么的，一场空就一场空，反正本来就是空的。

　　谁知道这姑娘不答，又要问签，却连签筒都不肯摇，直接拿了一道签，要何元初解。

　　卦象也不是什么好辞，最后测字，褚欢提笔落了一个“妖”字，何元初长吸气，喜上眉梢，乐道：“姻缘极好，女者，夭也，繁茂葳蕤之相，尽态极妍，恐有桃花运缠身。”

　　褚欢看着何元初，觉得这还是个孩子，心里想什么都写脸上了，她有意为难，说：“此字不问姻缘，问命与运。”

　　何元初可能以为自己遇到找茬的了。

　　“妖字，地反物为妖字意解为，反常之事。从女从夭，女子夭屈，命与运，并无曲折，已有定数。”

　　褚欢对此还算满意，左右她不信求仙问卦的，她自己就是仙人。

　　不过乐游山那个小师妹脸色难看生怕卦象不好不给钱的神情挺有意思的。

　　褚欢呢喃道：“小阁主她还天天写书啊，写的那些书都干什么用的，反正都在乐游山藏书阁……哎，玩不过啊！”

　　她想着想着又笑了，沈原不知道她发什么神经，牵着嫣娘的手要走，却听这凑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说道：“陵川君，你有亲手剖开过你那位好友的脊骨吗？我离开三年，还听说了一些别的事。”

　　她恶趣味地笑道：“当年去乐游山当先生，无言良师殷沉岚的尸身最多只是让乐游弟子验了一下皮外剑伤和致命伤，你知道他的身体里少了自己的骨头，多了别人的吗？”

　　有心放大的声音没有避开瀚海任一人的耳目，褚欢静看着人傀沈原失控，一通动作丑态百出。

　　褚欢说：“世上发生过的事，总不能密不透风。”

　　木偶沈原的关节嘎吱作响，像是愤怒到极致，无处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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