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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雨
雨后山道难行。
秋风萧瑟,落叶漫天直下,一辆马车沿着蜿蜒山路驶动,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抵达半山腰。前路阻塞难通,驾车的马夫勒住缰绳,扶腰跳下来,冲里头的人喊道:“小少爷,咱们到地方了。”
马车止步于此,再往上走需得步行。
微晃的轿帘被捞起,车里的人迈出步子,半弓着腰,抬眼望向崇山峻岭。雨后林叶葱郁,满山白雾涌动,天地苍茫,水汽模糊了视线。他回首,伸出一只手,将后头的阮峥稳稳当当牵出来。
马夫是云家的老人,为云老爷赶了半辈子马车,从小看着洛云桢长大。今日送小少爷上山扫墓,本以为只有一个人,不曾想带了位金枝玉叶。
马夫边栓缰绳边瞧着他们二人,越瞧越般配,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他拿出一篮子香烛纸钱,笑问道:“多年没回来,小少爷还记得路吗?”
“记得。”洛云桢接过竹篮。
洛云桢幼时上山,随外祖父和舅舅,祭拜葬在云山深处的外祖母和母亲,也是一样从半山腰开始步行。他记得外祖父曾经说过,走到山顶汗出完了,便不掉眼泪了,你娘不喜欢掉眼泪的人。洛云桢信以为真,但抚摸冰凉的石碑,想象母亲在黑暗地底永远睡去的模样,鼻头仍然会泛酸。
死亡是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长久的寂静和冰冷。生者思念如潮,冲不过时间铸就的那道屏障。长眠的人与山花野树为伴,在等待中消散,直到日复一日彻底被遗忘。
那时草木茂盛,青苔易滑,彩云易散。赤子之心单纯懵懂,总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以为死去的人终有一日会从桥的那头回来。他从树苗长成参天大树,跋山涉水,走过颠倒半生,富贵荣华烟消云散,烂水沟里捡回一条命,依旧痴心妄想。
阮峥下马车,踩着腐叶滑了脚,被扶住手肘。眼睛不便,行山路十分危险。洛云桢将篮子放到她手心,在她身前蹲下:“我背殿下上去。”
阮峥自认为还算稳健,握着木篮没有动:“哪有这么娇贵。”
洛云桢:“路不好走。”
曾经在长安下雪时,他背过她一次。可这次是去上坟,与玩闹不同,步行可见虔诚之意。阮峥手指按在他后背上,轻戳了几下:“不怕长辈们笑话。”
马夫在边上笑着插了句话:“老爷在世时,也常这样背着夫人。”
阮峥拎着篮子,被洛云桢背到山顶。
一棵岑天古树,三座青冢,正对绵延山峦。
碑上字迹陈旧,朱漆大字被雨水洗得发亮。龛中插着的香已经烧完,蜡烛被雨盖灭了,淌下一小摊晶莹烛泪。坟前贡品犹新,瓜果青嫩,像是不久前刚有人来祭拜过。洛云桢猜到是谁,除了他只有一个人会上山。他没有挪那些贡品的位置,将自己带来的放置其后,点燃纸钱,一一郑重叩拜。
从云老爷,夫人,再到云棠……
阮峥跟在他后头重复动作,额头触地,听到风声凄厉,每一拜都停顿良久。走到第四处,洛云桢停下脚步,她正要跪拜,以为是云家某位先祖,不知道是谁。洛云桢转身拦住了她,自己也没有跪下,解释道:“是空的,这座坟没有人。”
阮峥没有反应过来,问:“迁走了吗?”
洛云桢望着那座空坟,沉默了一会儿,眼前烛火飘摇。天上下起蒙蒙细雨。落入长满杂草的空坟里。他很久才开口,沉声道:“是我舅舅为自己挖的坟。”
阮峥怔了怔。
云乔为自己预备的坟。
“当年,你舅舅一定很难吧。”阮峥与他注视同一个方向,虽然不能清晰瞧见,却能心有灵犀,体会到他此刻苍凉心境。
雨渐渐下大,洛云桢扶阮峥去树下坐。
青烟袅袅燃起,飘动着,似无影无踪的鬼魂。
洛云桢在她身边坐下来,遥望看不到尽头的天幕,山峦连成苍灰色的线,朦胧虚幻,似与碧落黄泉衔接。阮峥把头靠在他肩上,听他说话,一字一句听到心里去,“我走之后,只有他一个人守着云家,勉力支撑。”
“你也在守,以另外一种方式。”阮峥补充说。
洛云桢惨然一笑:“我在国公府,有时候心生疑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没有我,一切是否不会发生。”
“这不是你的错。”阮峥睁开眼,手攀上他的侧脸。
烛火在雨中摇颤着,将灭未灭。
洛云桢眼里的光渐渐黯淡,呼吸放得很轻,像要溢散在风中。他缓缓开口,说起那段让人喘不过气的往事,道:“但外祖父确实因我而死,舅舅不喜从商,却迫于无奈走上这条路。他要抵抗国公爷的压迫,挽救云家仅存的基业,还要忍受无数来自旧亲的暗箭。而我被困在国公府,什么都做不了。”
阮峥紧紧抱住他,让他感受到些许温暖,胸口压抑着重石:“你只是无能为力,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我用了我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去反抗挣扎。”
洛云桢在这个拥抱中微微发颤,心里生出无力的恐惧,从时光的尽头回溯,余毒呲着獠牙,像蛇一样咬住他的脖颈,怎么也逃脱不掉。他似乎被困住了,前后都是死路,话音在抖,“我跪在地上磕头,哭着求他放过云家,我说我愿意姓洛,与云家断绝关系。国公爷坐在大椅上喝茶,无动于衷,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国公爷说,这并不是一个筹码,而是一个既定事实。从我踏入国公府大门那刻起,我便与姑苏再无联系,我已经姓洛了,是洛家名正言顺的嫡孙。用既定事实来跟他谈条件,是个愚蠢的行为。”
“因此,我开始绝食。”洛云桢说。
阮峥心尖一痛,说不出话来。
洛云桢抱住她的身体,像抱住救命稻草,竭力控制情绪:“国公爷得知我病倒,过来看了一眼。他说,这勉强算是个筹码,你的命对我很重要,但还没有重要到能威胁我的份上。你死了这一屋子的人都会死。他们会看着你,不舍昼夜。你不会有机会再摸到刀。”
“我说,我可以尝试一万种方式,不只是用刀。”
“国公爷冷笑,像看无知蠢货,说你现在该做的,不是思考怎么去死,死非常简单,但活着很难。你需要要让自己变强大,有资格同我谈条件,而不是像个弱者一样,无理取闹。无能的废物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大家因害怕被赐死,天天守着我,寸步不离。我没有办法,病得反反复复,喝药全吐了,在噩梦中濒临崩溃。我蒙在被子里痛哭,害怕又绝望,不知道舅舅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外祖父怎么样了。其实那时候外祖父已经死了,只是没人告诉我。”
说到这,他忽然停顿,话音梗塞。
阮峥感受到颈边温热,泪眼模糊,感受到那份浸入骨髓的痛。
洛云桢深呼吸,才能把话继续说完整,抬手抚住眼睛:“第三次我想到了新办法,不再绝食了,病渐渐好起来,能够下床,让学什么便学什么,让见谁便见谁。我不再想方设法逃出国公府,也不再费尽心思打听云家的消息。我的变化引起了国公爷的注意,他终于肯正眼瞧我,我说我会好好活下去,带着恨,我会把国公府也毁掉,作为报复。”
“我说完之后,国公爷笑了,说很好。”
“后来我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以驯化我为目的。我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当中。猎杀云家,或者放过云家,都不过他翻云覆雨之时随手下的闲棋,其实根本无关紧要。他不在乎我恨不恨他,也不在乎云家死不死。他只是想通过这件事告诉我一个道理,只有成为强者才有话语权,只有握住权力,才有资格决定他人生死。通往这条路的唯一途径便是遵从他的安排,成为洛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曾这样,教导过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和二叔。显然他失败了,他的儿子们没有走上既定的道路。但国公爷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只是愤怒地认为,那是两个教不好的逆子。我可能是他唯一成功的杰作,他耗费了全部心血,浇筑我,可惜时日太短,国公爷死前并没能看到我继承洛家,或是毁掉洛家。”
“百年门楣毁在了二叔手上,他最看不上的小儿子,这才是最大的报应。”
“国公爷咽气时,只有我和二叔在。然而他交代的每一句话都是说给我听的,没有一句留给二叔,二叔与我一同跪在榻下,跪了一整宿。国公爷死前回光返照,有许多话要说,一下忘了,又开始重复念叨。他是个永远理智的权臣,一辈子老谋深算,城府手腕强横得让人恐惧,生前难得的糊涂时刻全用在了弥留之际。”
“我一直沉默,二叔听得打瞌睡。”
“后来二叔插了句嘴,说:‘差不多得了,老头子,你把他外祖父杀了,你死了他保准揣着家产跑路,把洛字扔进茅坑,改回姓云。你说有么多有什么用。’他其实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的会把国公爷气死,见父亲瞪着眼睛,直挺挺地倒下去,手还指着自己,颇为震惊。但二叔是个镇定之人,震惊了一瞬便冷静下来,上去探鼻息,朝我郑重一点头,说:‘嗯,真的死了。’”
“我伏下去磕响头,说了一句祖父好走。”
“这是我到国公府之后第一次叫他祖父,也是最后一次,他没有听到。”
国公府的故事,从野蛮无理的开端,走到讽刺至极的结尾。大儿子把母亲气死,二儿子把父亲气死。所谓不孝子弟无外乎此,兴许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天崩地裂,满门荣耀到九族抄斩,树倒猢狲散,也在弹指一挥间。
百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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