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不出所料，第二日陈老爷便随着送醇音的马车来到袖月书馆，下人一径的往内搬米面瓜果点心，陈老爷领着大夫，捧着一支上好的关外人参去后屋见君蔼。华琛在演武场听了这个消息，再去阻拦已经来不及，只得丢下学生，跟着醇音一齐去往后屋。

　　补觉中的君蔼早被惊起，此时正无可奈何的躺在床上，任陈老爷口中宣城里最好的大夫把脉。陈老爷见了华琛也很高兴，硬塞了把精致的关外小匕首给他。

　　华琛皱着眉：“陈老爷破费了，无功不受禄，我看这样吧，以后令郎的学费就全免了。”

　　陈文济免不了谦让几句，华琛佯怒道：“若不同意就请令郎另谋先生吧，这些个东西也请陈老爷拿回去。”

　　陈文济只得答应下来。

　　那边大夫已经请完了脉，一头冷汗的坐在桌边想药方。

　　陈文济问：“怎样？”

　　大夫摇摇头，脸色甚难看。以他所看，床上这个人五内俱损，心脉趋向枯竭，半分生理也无，按理说早该是个死人了，奇怪的是偏偏吊着一口气在，待到这口气将体内所有生机耗干，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救回来。而这个过程不会很长，最多不过四五个月而已。

　　大夫明知没用，勉强开了些调养元气的药，就托辞附近还有病人告辞而出。

　　陈文济略有些尴尬，信誓旦旦的要请城郊更有名气的大夫来看，华琛无所谓的笑了笑，知他是借机亲近而已：“若真能治好，多看几个大夫也无妨，但请陈老爷记得，小君清晨到正午的这段时间需要休息，下午还要上课，傍晚总要歇上一会儿，恐怕是没什么空闲。”

　　陈文济知他有心刁难，笑了笑并不在意，与君蔼简单聊了几句便回去了。

　　袖月书馆这边，唯一想认真学文的江盛子一走，君蔼更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罢课了，连生和张二壮也乐意得很。陈家的马车总是傍晚才来翠洇山这边接人，所以醇音总有大把的时间陪着师父。君蔼将初云山上各处林木、药草、洞窟、地形一一讲给他听，精神好的时候还会在演武场指点一二，醇音在御气、御水两方面又有了很大进步，甚至还学了一些雷电之术，只是在御火方面还是停滞不前。

　　回到陈家，醇音无法练习，就独自一人在陈园里走走，寻找着可能的线索，或是默记心法口诀。陈园后面是座不算高的小山，上面草木葱茏，风景秀丽。醇音小的时候常去山上玩，那个还有心跳呼吸，终日躺着不动的活死人就是在后山的洞里发现的。今日他想起了此事，觉得有些疑惑：陈园后山早已被他爹陈文济买下整个圈入陈府，为何那里会有他不认得的活死人？

　　醇音移步上山，往那处洞口而去，想再看个明白。也许那些人早已不在，运气好的话，线索大概会有一些的。

　　摸黑来到那处洞口的位置，只见一个低矮的土丘，上面长着一捧荒草，就像个普通的坟头一般。塌陷了？醇音蹲下刨了几下还是放弃了，他记得这里原先是个探入地下的深洞，里面有窄而陡的土阶，要下到好深才是躺着活死人的石洞，挖开是不可能的了。

　　醇音垂头丧气的坐在地上，垂着眼睛，下面正是夜幕中的陈园。咦？那几个在墙头上追逐飞奔的影子是谁？

　　最前那人身法灵动大气，一袭绛红衣袍甚是显眼。是大师伯华琛？醇音无语。华琛常在夜晚的时候潜进陈园，与他一起四处探查找线索，他入园的时候有时平安无事，更多时候都是被陈老爷两个贴身的随从发现并追逐，最后不得不跳墙而走。

　　醇音一直想提醒他，即使大师伯擅御火，喜爱红色，每次偷偷潜来的时候就不能牺牲一下喜好，换套黑衣吗？这绛红的衣袍就好比一朵鲜艳的红花开上墙头，陈园护卫只要眼睛不是瞎的，任谁都要注意到吧？

　　不过，大师伯不比苏珀，心思不好揣度，为避免引火烧身，醇音也不敢开他的玩笑，只能拼命忍着听之任之。反正陈老爷见了是他，多半会喝止他的两个随从，恭恭敬敬的向墙头一揖，再说句：“华先生怎么今个有空啊？既然来了何不下来一叙？”

　　“不了，我是来找令郎的。”华琛也真沉得住气。

　　“华先生且下来，夜风凉别落了寒气，我叫人带你过去便是。”

　　华琛一脸正气的从墙头下来，与陈老爷寒暄几句，礼数丝毫不乱，让人简直忘了他是深夜翻墙进来的。

　　如果陈老爷没看到或者不在家，只要被那两个随从发现，就会把他当做小偷或者刺客紧追不舍。陈文济身边两个随从是一对兄妹，男的叫做卫仃，女的叫做卫伶，个子差不多高，都是一张瓜子脸，五官小巧。醇音与他们见过多次，私下觉得他们笑一笑会更好看，大概是为了保持贴身护卫的威严吧，这两个兄妹从来都是肃着脸，像是带了副面具似的，让人瞧着慎得慌。

　　两人好像与华琛有仇，华琛也懒得解释，见了面二话不说就打成一团，醇音对此的理解是：大师伯无人切磋闷得很，又不能把师父从床上拖起来，自己和元琅又不是他的对手，闲了只好来这里活动活动手脚。天知道他日渐频繁的来陈园，是为了醇音还是为了这对兄妹！

　　要知道，大师伯可是那种走着路看到了江湖卖艺的都忍不住上去比划两下的战斗狂啊。

　　有的时候，陈老爷晚上也不在园中，卫仃卫伶也随着他出去了，华琛便来找醇音，两个人在陈园里大摇大摆的四处转转，到房间里随便翻翻，偶尔还去看看陈夫人。陈夫人自那日起就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地面，任是和她说什么都不理。华琛去了几次也就死心了。

　　偌大的陈园，不出几日已经被转了个遍。

　　一日，两人从陈老爷的卧房门口路过，华琛望着黑暗的窗纸问道：“你爹今日去了哪？”

　　“不知道，大概去谈生意了吧，他也从不和我谈这些事。”

　　华琛摸着下巴，近来陈文济令他很不爽，无论自己何种态度，怎样冷言冷语，他都是笑眯眯的，一副不与你计较的样子，房门随便闯，墙头随便站，园子任你逛，陈老爷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和你一般见识。

　　这算何意？这个陈文济不是对他华琛和君蔼的身份感兴趣么？为何这些日子反倒撇下他，一门心思的去纠缠君蔼？难道他觉得能在态度清淡，永远拒他千里之外的君先生那里找到突破口？

　　华琛摇头。如果将眼下局势比作一盘棋，大多数人仅能看到四五步，而君蔼每每要计算到十步开外甚至更多，所以他比想象中的更加审慎冷静，心力耗用也更多。想去套君蔼的话，简直是无稽之谈。

　　华琛想着便冷笑了声：“你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吧？”

　　醇音看着他：“你要干嘛？”

　　“这个房间我们没进去过，走，搜搜看。”

　　醇音眼睛瞪的老大，刚想说老爷的卧室不能翻，华琛已经一脚踹开门，将他拖了进去。还好是自家院内，门没有上锁，醇音见他这一脚并没有损坏什么东西，险险的松了口气。

　　华琛手掌一托，掌心流出一团橙红的火焰，他举着火四处看了一下，这卧室的陈设竟十分简单，无非是一张雕花架子床，一个红漆衣柜，一张方条几配两只靠背椅而已，华琛边看边道：“没想到富甲一方的陈老爷生活如此节俭，也真是难得。”

　　醇音在这陈园里八年也不曾进过陈老爷的房间，这会儿也好奇的四下打量着，闻言只说了声哦。

　　华琛问：“你有没有觉得这房间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无非是简单些，冷清些。

　　“你爹有正室，也曾有三个妾室，他的主卧房竟没有供女人梳妆的镜子和妆台，这不奇怪吗？难道这屋子是不许女人进的？哪个有家有室的男人是自己独居的？他那日对你娘轻言软语，十分体贴，不像是冷落她的样子，三个妾室过世之后也没有再娶，我猜他心里是有你娘的，或许还放在了很重的位置，且找找看屋内有无你娘早些年的小相或者其他旧物，你娘的相貌身世就迎刃而解了。”

　　说毕开始翻那个红漆衣柜，里面除了几件衣物也没什么了，几上仅摆着个青瓷瓶，床铺简单，枕头都拆开来也没见什么特别之物。华琛有些失望：“陈老爷可真是清心寡欲啊。”

　　鼻尖闻到一丝暗香，华琛眼睛一转，从床头扯下一只绢布小口袋：“这是什么？”

　　醇音看了看：“香囊啊，家里处处都有，很常见。”

　　华琛捏了捏，将内里的干花抖在床上，手指一拨，将其间夹藏着的一块碎玉片拣出。

　　“咦？怎么会有块玉片呢？”醇音凑上前去。

　　华琛又接连拣出好几块碎片。他将掌心火焰放在肩头，腾出两只手和醇音一起拼玉片，不一会儿，一只圆形的玉佩露出了它的原貌。那玉佩正面是缠连的花纹，当心是一座冰雪覆盖的高山，背面有座掩盖在落叶中的村庄，景色十分逼真传神。

　　华琛面色沉了下来，将碎玉和花瓣原样封好挂回床头，转身便出。醇音掩好门，跟在后面：“师伯，那块玉有问题吗？”

　　“我曾见到过。”华琛头也不回：“你好好待着，我回去和你师父商议一下。”

　　“哦。”醇音望着他的背影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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