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修罗道

作者:緋村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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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之前


      “咿呀——”
      淮城雷雨交加,闪电映照下,门外的男人披着将袍、俊容溅血,显然是经历过恶战才来到粮仓。
      郭定、张立真、陆士南大喜过望,锋狼军兵将更是全数跪下:
      “参见皇太子殿下﹗”
      这次率领援军来救的、竟是景言皇太子本人﹗
      包括玄锋、源涛两位八军重将,据守洪镇的所有将领都齐聚于此,清一色是南楚骑兵系统的全部核心入物。而在军官队伍里,还有一位淡妆素裙的少女,负着药箱默立在旁。
      ——此次出征,我定必为殿下将黑玄兵赶出长城,不破此敌、不回平京。
      ——我南楚勇武军士,绝非惧于以寡敌众之辈,即便天下以南楚为敌,我俩也能带领你们,将四割菱旗插遍中原疆土﹗
      白灵飞神色平静,淡淡瞥往仓门外。
      皇太子带着一身的凄雨,缓步走进粮仓,同样在凝望着白灵飞,双眸在流转着柔和的明光。
      两年的风霜,一切旧事都已在战火里消磨得彻底。当日他们平京城外饮血誓师,领军出城,各自背道而驰。此刻回想,当时的画面已像前世一样遥远——
      遥远得,曾许过要看尽洛阳繁花的他们,也以为那段爱恨只是幻觉而已。
      “末将白灵飞,参见太子殿下。”
      他紧握九玄于胸前,对景言单膝下跪,角度一丝不苟,正是将领对元帅的标准军礼。
      皇太子沉默半晌,终是埋汰自己两年彻骨的思念,低声道:
      “都起来吧。”
      众人领命而起。
      他们四目交投,皇太子神情深邃似海,而他眉眼冷漠如刀,一切和两年前誓师当日别无二致。
      墨莲华不忍再看下去,低头别开俏脸,纤手紧紧抓住药箱的肩带。
      见来援的是皇太子,锋狼军立即士气大振,兵将脸上也有了希冀的神采:
      火翅凤凰旗的左翼之羽、右翼之剑,终于再次重归于一——只要皇太子和灵飞少将同时领军,他们就没尝过不胜的战争﹗
      “这次随我来的,有洪镇全数五万骑兵,还有修城用的工事兵和器具木材。郭定、陆士南、张立真,和大军立刻着手整修城墙,日落后回来报告。”
      “喏﹗”
      众将领命而去,墨莲华不言不语,也尾随那批武将悄然离开。
      “灵飞,”皇太子忽然开口,叫住了正欲离仓的少将:“你留下来。”
      守住门外的士兵关上大门,偌大的粮仓顿时只剩下两人。
      “殿下收到末将的军报么﹖”
      “收到了。”皇太子答他:“在我赶来淮城的路上收到的。”
      ——这么说,景言早已从漠北的蛛丝马迹里,推断出阿那环要倾巢南下﹗
      “我让你在关中撤军,你为何还不折返回去﹖”
      “我离开洪镇之前,已经订好全军撤出关中的路线,快马送到青原手上。”
      “我那封军函的意思,是想殿下和整支北伐军一起撤退,不是要你上来前线、还带着整个洪镇的骑兵自投罗网。”
      “别跟我提那封军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从洪镇连夜换马赶来,又在城内血战虚秏,忍耐至此,皇太子终于爆发,对白灵飞劈头就冷喝:“你这不是螳臂挡车,叫白白送死﹗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么﹖﹗”
      巷战在两炷香前才完,景言浑身带着领军杀伐的气息,慑得白灵飞剎那间静默了。
      “淮城的粮储运回去就行,你要挡住联军,至少也留在阳安关,何必选在淮城背水一战﹖”知道自己情绪失了控,皇太子也收敛了几分怒气,试图劝说白灵飞:“只要再多等半个月,赤邯城的火器就运到阳安关口,到时候谁主关中尚未可知,怎么你连短短时日都等不及﹖”
      “这半个月的时间,你给不了,整个中原也给不了。”
      白灵飞摇头冷笑。
      “长孙凯和明怀玉,都已将北方拱手让道给阿那环南下。他今天过伊水,明天就能到少春峡,到阳安关又能花多久﹖这次来的足有百万大军,在那批火器运到之前,他们就可以攻下十个阳安关﹗”
      皇太子沉重的点头。
      “你是下定决心要当死棋了﹖”
      白灵飞昂首直视,没有答他,只是冷然道:“一军统帅亲征险境,万一稍有差池,军心便会溃散不稳。若殿下心里还有八军,便请立即从淮城撤出。”
      皇太子不作任何反应,他又再厉喝催促:
      “入夜行军更是艰难,你迟撤一日,这洪镇来的五万骑兵便少一分生机﹗”
      “……还记得那年云靖和景焕康考武状元的事么﹖”
      白灵飞猝然怔住。
      “我说过的,就算丢了剑,我也不会让至珍至爱之人陷于危难里。”
      景言怅然一叹,抬手仔细拭去了他脸颊上凝干了的血。
      少将倔强的咬着唇,眼睑微微颤抖,硬是没有从喉间出声。
      ——眼前刚杀伐完的皇太子,掌心却出乎意料的温热,那温度不知是景言自己的,还是来自他俩染上的鲜血。他只知被景言每下碰触,胸口都是锥心的剧痛,连带着深埋右肩的铁枪、也彷佛在血肉中绞动。
      “我不会撤的。”景言俯身凑近他,逐字认真的道:“我带兵来援,不是要和锋狼军同归于尽,而是要这里所有人都安然无恙撤出淮城。”
      如果清楚三日后的悬殊之战,便知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十万南方骑兵,如何与曾经歼灭柔然族、扫平漠北全境的百万大军正面对抗﹖
      然而他和景言就在咫尺之距,清晰看到了皇太子的眼神,明亮得近乎可怕,就似是被烈火焚了铁骨,方能有那番话中字字的铮然之音﹗
      “可是你来了淮城,谁去指挥整条战线撤退﹖”他低声问。
      皇太子放柔了语气,轻轻答他:“放心,我将火翅凤凰旗交给安庆王,他会代我主持大局的。”
      ——他果然把一切都扛在身上……既然走前留下凤凰旗,他此行就有回不去的准备了。
      “灵飞……对不起。”
      景言想将人拉进怀里,却终究只是搭住白灵飞后背,让他虚靠在自己肩上。
      “我欠你太多,不能再欠你一支锋狼军了。”
      白灵飞没有应话,却在粮仓的灯火中迷蒙了目光。
      景言也在望着灯芯跳跃的火苗,眼瞳里的光芒,不曾被风摇晃、也并未被漆黑吞灭——
      “你守到最后,我就陪你战到最后,我们两个一起带着十万兵马,在这座淮城同生共死。”
      如果白灵飞这辈子也原谅不了他,那他永远就只做南楚的皇太子,除此之外,不需要再有其他。
      虽然无法余生厮守,但至少能和这个人同死在此地,也不枉他们曾经许过的一切。
      白灵飞还是沉默不言,只是银甲下的十指紧嵌掌中,把剑茧用力磨出了血——
      “……好。”
      他在皇太子的身后低着头,掩去眼底汹涌的酸楚,唇角有一抹凄然而满足的笑容。
      他们在柱前靠着彼此,就像一对经年踯躅沙漠、已然疲极不堪的旅人。
      仓外风雨呼啸,正在将淮城上场战役的血腥冲到土里,很快之后,又将有新的屠戮将它染红了。

      小船逐渐泊岸。
      这是汉水在北方的重要关卡碧陌港,扼着郑夏两国交界的河运、以及南下天引山支流的入口,在整场南北战争里,是水军必争的战略重地。
      应龙军的破浪舟在港口一字排开,居中的帅船军旗笙扬,一袭青衣迎着江风,默默凝望正在接近的船艇。
      “少将,属下这就去把欧阳楼主请上船来。”
      青衣少将叹了一声。
      “不用请,他自己就能上来。”
      话音未落,本要泊岸的小船忽然掠出一人。只见那身影闪电如风,纵帆踏桅、逢船过船,只消几下眨眼的功夫,便已安然落在帅船的指挥台上。
      青原翻了一记白眼,手下将领恍然大悟,都在用眼神感叹统领的神机妙算。
      “你们都上岸吧,云靖带着漕运队,应该也快到碧陌港了。”
      少将认命挥手,待支走了甲板上全部兵士之后,他才放心的放声咆哮:
      “云靖都快到港口了,你在他船队多等半个时辰会死啊﹗﹖”
      欧阳少名开怀大笑,不管别的,先把张牙舞爪的小炸毛揽进怀里。
      “多等一刻也不行,我要马上见到你。”
      青原作势挣了一下,然而这年欧阳少名数番远航、他们已很久没有见面了。
      “站着别动﹗” 他抓住男人的披风衣领——
      思念之情最是难言伤人,当他时刻处于战火的阴影里,便更渴望与欧阳少名相伴的时光。倘若中原再无纷乱,他们在春日楼携手临眺汾离水……这样的日子,到底要多久才能成真﹖
      情思欲切,一时之间,他也顾不上面子矜持,便火热连天的吻了上去。
      风刮长河,六月的江面波涛翻涌,船上的两人却被情/欲转瞬淹没掉。
      身体像被火烤灸过,每根神经都在暴跃跳动,叫嚣着将彼此搓进血肉里。欧阳少名吻起了劲,猛力箍紧了他腰身,让两人胯/下隔着衣料,如交合般激烈厮磨——
      “嗯唔……”青原久未放肆,怎受得了这种挑弄﹖可是堂堂一军统领,总不能被自己男人在船上直接办了,在一发不可收拾之前,便连忙把失控的男人放开:
      “你、你给我悠着点啊﹗”
      既被逼要悬崖勒马,又无缘被小炸毛吼倒,欧阳少名一时气得几要吐血。
      青原知他身心忍得难受,便低声含糊的道:“……我晚上在帅船,顶层左边第二间舱房。”
      “夫人放心,为夫会准时上床服侍的。”欧阳少名灿烂的笑了。
      “闭上你的狗嘴﹗”青原气急败坏,索性别过头去。
      不懂从善如流的流氓都不是好楼主,欧阳少名深明此理,一边整理衣领,一边悠然转开话题:
      “这次云靖带来的这批粮食,连同其他后援供给,足够再养活北伐军半年了。”
      “半年﹗﹖”青原瞪大双眼,讶然再转过身来:“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欧阳少名耸肩答他:“这次我和靖川领的商船队,选了途经广漠湾北上涿郡。”
      “广漠湾……”青原思索片刻,忽然倒抽凉气:“是那片沙盗横行、寸草不生的无人之地﹗”
      “说得没错,就是那里。”欧阳少名斜倚木栏,微笑迎着江风:“数十年来,所有商家都渴望赚那里的银子,因为久居荒漠的沙盗不缺钱、也不缺马,只缺江南的顶级货。”
      “可惜普天之下,只有我能在广漠湾镇住沙盗,所以就算我的护航队漫天索价,那群老狐狸也只能认了。”春日楼主淡道。
      青原心里一紧,“从来没有船队敢入广漠湾,你为什么如此冒险……”
      春日楼主洒然一笑。
      “你忘了﹖天底下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他往长剑轻轻一弹,削玉情清音萦绕,自带几分剑客柔情。
      “虽然我不属于应龙军,但只要是为了青原少将,管它火山刀口,我欧阳少名也照闯不误。”
      青原为之语塞,盯住男人腰间的佩剑,却连吼也吼不出去了——
      “你的削玉情﹗怎么会这样﹖﹗”
      削玉情剑柄上,赫然有两道锋利的刮痕﹗
      他爱剑如命的性格,青原最是清楚,这十多年战尽天下名家,欧阳少名都未曾让削玉情有丝毫损伤。这两道刮痕骤看是利刃所致,显然是新近添的,如此想来,他在广漠湾分明便历经过极其凶险的恶战﹗
      青原摇了摇头,一手搭住欧阳少名的腕脉,想要说话,却又在喉间哽住了。
      “没事,只是打了几场而已。他们不过仗着人多,最后不都被我和靖川狠狠教训了﹖”欧阳少名一记擒拿术,反握住青原手腕,戏谑的笑道:“你夫君可是胜过少林主持、武当掌门的人,连当年湘州城的杀局,我也逃得过去,区区几群沙盗,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青原心里愤恨交加,无处可泄,只得一脚狠狠踢在将台上。
      单是刚才一探脉气,便知欧阳少名曾受过极重内伤,只是他怕自己担心才不说破而已。
      以春日楼主的地位,大可在江南风花雪月,充耳不闻南北战事,若非为了自己,他又何须冒险去闯广漠湾,与沙盗苦战连场、落得重伤的田地﹖
      可是即使欧阳少名倾尽春日楼来相助,他还是无力扭转局面。郑国水军兵精船优、又有安若然作帅,自己纵有破浪舟的火力,也只能据守碧陌港,根本不能沿汉水突破关中、为前线的锋狼军开路。
      ——如果应龙军能早几年站稳脚跟、如果他能有昭国元帅的将才,那么这个时候,南楚就不必处处挨打、连反攻联军也无法做到了。
      “别想太多,你已经做得很好。”欧阳少名柔声安慰他:“安若然擅用诈术,早在景言还未成名前,他在北方已经以军功封神。想想他师弟是何等的人中之龙,你便知自己处尽下风还能和他周旋两年、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号笛声起,两人同时望向江面,只见云靖率领的粮船队,已经鱼贯进入碧陌港口。
      欧阳少名的心忽然沉重起来。
      “不过,春日楼数年的库藏都在这里了。安庆王在扬州的金库也快要见底,半年后如果要继续支撑北伐军,我们的皇太子除了加税便别无他法。”
      青原对江一叹。
      “殿下的军令今早送到碧陌港。”青衣少将也同样望着粮船队:“他要从北方撤军了。”
      欧阳少名心里剧震:
      从北方撤军的意思,就是全面回防天引山——这么说,联军的铁蹄很快就将到临江南﹗
      他握着拳,也不知是疑惑还是焦躁,“如果整条战线往后退,独留锋狼军在阳安关,白灵飞怎抗得住他师父的黑玄兵﹖”
      “所以殿下将凤凰旗留给安庆王,自己带了洪镇的兵马,亲到淮城去支援灵飞。”
      欧阳少名哑口无言,想骂皇太子行事恁地如此冲动,但记起当年天引山一役白灵飞曾筋骨尽碎,景言那时没能及时赶去援救、后来成了一桩毕生憾事,便也明白他这次火速去援的缘由。
      “虽然朝中各方势力已被他死死压住,但那只是冲着他手里的军权才妥协而已。”欧阳少名叹道:“北伐是他一手策划,若在关中折腾三年、最终落得灰头土脸,还把联军引到江南,这些罪名他回朝后要如何承担﹖”
      “他没有想到自己……”青原低声说:“却在信里命我与金延的桂、钱两家暗中联系。”
      “莫非他要——”
      青原点了点头,茫然看着碧陌港口:“顺利撤军后,殿下会先返都城,把金延两大世家的小姐娶入平京。到时候,哪一家为南楚国库贡献更多,他便封哪家小姐为太子妃。”
      连欧阳少名这般云淡风轻,也被青原说得默然无语。
      ——景言被南楚举国奉若战神,金延两大世家虽富比亲王,但论身份、地位、权势,哪一点比得上侯爵之女,怎会轮得到她们来高攀皇太子﹖可是他为江南的安稳,竟甘心作一件政治工具、标上价码,毫不留情把自己卖出去。
      那般心高气傲的人,竟然这么就割舍了尊严,却不知当被人以战加罪,皇太子会作何感想﹖
      “如果按照殿下撤军的计划,到了那时候,我会在水石城,锋狼军会守在天引山。”
      青原想起远在前线的那两人,忽然紧紧握住了春日楼主的掌心——
      自己毕竟是幸运的,和欧阳少名仍然可以相守,而他们,却连生死和爱情都不能走到最后。
      “少名,殿下大婚那天,替我和灵飞好好看他吧。”
      “我不会去。”欧阳少名断然摇头。
      “也是。”青原黯然一笑,“谁会忍心去看那场交易。”
      号笛敛止,运粮队终于在岸边停泊完毕。云靖首先下船,换了快骑直奔来帅船上。
      两人相顾沉默,神色都愈发凝重——
      在顺利撤至天引山之前,碧陌港的后援、以及淮城里的兵马,便是南楚最后的凭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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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黎明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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