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刺

作者:叶霜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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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褪尽铅华】


      “这可好,还未过门就已经管束起将来的夫君了?”
      正当她饮完杯中酒,听见孙权在背后颇有意味地自言自语,她缓缓放落袖手,对于孙权的玩笑不作任何回应,好似未曾听进心里去。
      “那要真等她成了朱夫人,我可不就惨了?”朱然配合孙权作出一脸苦相,这一唱一和,真不愧是一对并肩成长的挚友。
      孙权正是满眼笑意望着她,此时又被朱然一番话逗得忍俊不禁:“你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她的脾性你应该清楚,娶了她,以后有你受的。”
      众人皆随孙权笑开,唯她和陆逊例外。
      “义封,你可要想好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孙权激将他说。
      “不悔!”朱然斩钉截铁一口认定,然后俯低头凑到她耳旁笑着示好,“我当然不后悔,任凭尚香要如何管我,我都听她的。”
      她不焦不恼,只微微斜了眼眸,犹似含笑娇嗔:“一个大将军当着主公和这么多人面说这些,男子汉的气概都没有了,不害臊。”
      陆逊放低酒爵,转瞬间用目光轻柔窥探她,那样小心翼翼,生怕被她察觉似地。
      从他捕获的画面里,她和朱然站在一起已经愈发得显露般配,即使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已在无声与无形里宣告着他们无人可及的默契,他融不进去,她身边再没有一席之地可以容下他了。
      只是这样望着,心就不由自主地酸了。
      她需要那样一个人,倾尽一生的深情,心无旁骛温柔以待,遍采阳光给她一整个春天的温暖,才能抚慰她多年来郁结的心伤。
      他,陆逊,做不到了。
      而朱然定会是那样的人吧?
      他如是暗问自己,又在心里默默给了肯定的回答。
      也罢,他生生扭转回自己的心绪,不再看她和朱然那番未结连理却已如伉俪的美好,在这宾主尽欢每个人都沉浸喜悦的时刻,他俯身向孙权请辞道:“主公方才下令犒赏三军,伯言身为三军之首,实不该独在此享乐。试想军中尚有退役和归家探亲之人,不日便会离开武昌。未免有所疏漏,特请主公容许伯言先行告退,前往军营将主公所赐的恩泽分给每一位出生入死的将士。”
      她在一旁听得他启奏孙权的话,便下意识停止了她与朱然等人的闲谈。她非无心之人,她能感知他的去意,不是表面上的冠冕堂皇,和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联。
      孙权听后作了思量,颔首认可:“也好,你去吧伯言,不过记得要在筵席散前赶回,孤叫人筹备了几天几夜的山珍海味,你可不能一口不尝。”
      “是,伯言遵旨。”
      他领命起身,反向途经她身旁,在与她双肩交会一线的瞬息,他没能克制自己地将余光瞥向了她。而她也不经意地微侧了双眸,适时接住了他那丝隐秘的眼神。
      那道短促交集的目光,不舍与温存,恍若蕴藏了千言万语。
      她唯恐承受不住,便仓皇避开,有意退后一步为他让路。
      她这细碎的一步,看起来微不足道,只是一种礼貌的表达,却在两扇心门之外与他划开了千里之遥的地界。
      他懂了,心境便在盛夏的夜里一瞬转凉,终是携着落寞苦笑而去。

      她也并不好受。
      陆逊在时她不自在,陆逊不在她又觉惆怅。她恨自己,恨这戴着面具与人强颜欢笑的自己,恨言不由衷、面对他故意做得谨慎冷漠的自己。
      她勉强收拾起低落的心情,抬眼竟猝然发现孙权正于人群里看着她——兄长的眼神有些奇怪,锐利,深不可测,她读不懂。
      似是感觉到她的不安,孙权释然一笑,恢复了方才的亲和:“好了,既然小妹和义封都在,那孤也是时候聊聊你们的婚事了。”
      朱然一听可来了劲,一双浓眉大眼变得神采奕奕:“我早就准备好了,只等主公金口一开,尚香妹妹就是我朱义封的人了!”
      “孤就知道你心急。”孙权故作嫌弃地白他一眼,笑着把视线转向她,“那么小妹你呢?你可有什么想说的话了?”
      “既然二哥问了,那尚香便说了。”她唇边含笑,半垂下眼帘,用鸦翅般密黑的睫毛遮蔽住眸色神伤,“父亲和大哥早逝,尚香自幼是在二哥身边长大的,承蒙二哥长久以来的扶持和关怀,尚香心里不胜感恩戴德。”
      孙权目光一滞,一丝动容油然而生。
      “而义封哥哥与我也是几十年真心相待情同兄妹。”这时她轻缓抬头望向朱然,凝眸处碧波涟涟,“你的呵护、守候、怜惜,尚香点滴都看在眼里,便会用一生铭记于心的。”
      朱然亦被她深深地望痴,在他的记忆里,她从未与他说过这些肺腑真言。
      她目光从朱然回至孙权:“如今我破例改嫁,也是尚香心甘情愿,我只希望两位哥哥能答应我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孙权问道。
      “母亲刚入土未久,此时正当我服丧期内,是不便于举行喜事的。可我既然答应嫁给义封哥哥,就不会食言。”她用余光顾及朱然,而后说得万般恳切,“我可以追随义封哥哥前往封地,与他朝夕相伴,但正式的婚期必须待我为母亲守孝三年之后再定,这是我第一个条件。”
      孙权深吸了口气,慢慢叹出:“母亲新丧,遵循孝礼是应该的,二哥没有异议,就看义封怎么想了?”
      她回过头去,恰见那朱然扬起嘴唇,笑得从容豁达。
      “我说过,一切都听尚香的,这么多年我都等过来了,还在乎多等这两年么?”
      朱然其实是个要求很简单的人,在他心里,两心相守相伴即是幸福,她愿与他携手结发,早已胜过任何媒妁之言明媒正娶的礼节和形式。
      她秋水轻颤,想自己是三生有幸才能寻得朱然这湾博大的胸怀,总能毫无保留地包容和迁就她。
      “好,我再说第二个条件。”她眸光放空恍若失神,“不管怎么说,这将是尚香第二次嫁人了,很多事我也都看淡了……所以对于婚礼,我不想多么隆重和奢华,一切从简吧,不必弄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二哥把我不声不响地嫁了就好。”
      孙权本意想规劝,可话到嘴边又顿住:“小妹你知道,二哥不愿敷衍了你的婚事,是生怕委屈了你,可你若执意如此,二哥也会照你说的去办。”
      他终究还是体谅她的。
      “那第三个呢?”
      “第三……”说到这最后的条件,她反而纠结了,觉得难以启齿,“说白了我与那刘备之间尚未有休书或任何毁弃婚约的凭证,我以有夫之名再嫁,难免遭人诟病,惹人闲言碎语,那只会连累我东吴玷染了污名,我不想……不想用孙尚香的名字和身份而嫁。”
      孙权皱缩的眉头轻微跳动:“小妹你的意思是……”
      她华服两边的广袖掀起一阵旋风,只见她端臂当着朱然和其他文臣武将的面,沉重跪在了孙权身前,然后说出的话更是震惊四座:“尚香恳求二哥为我除名,削去我孙氏郡主之位,准许尚香隐姓埋名,从此只作一凡人,侍奉夫君,平平静静地度过余生……”
      朱然瞬间咋舌,被她弄得大脑空白。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了?怎会萌生这样有违常理的念头?
      而孙权依旧平静地俯看她,张口却已是心寒的口吻:“小妹,你想要脱离孙家的血统,脱离我这个兄长么?”
      “我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脱离’呢?二哥您是最了解尚香的人,必然相信尚香胸膛里这颗心脏,尚香全身流淌的血脉,尚香整个灵魂都是孙家的!……”她仰望孙权威严的双目,从他眼神里看到他有多么痛心,“我不会忘记,那是我生来就有的烙印,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牢牢记得我们是孙武的后人,我是孙坚的女儿,我是大哥和您的妹妹……”
      说着,她深沉鞠下腰身,彻彻底底拜俯在了孙权那双丝履之旁。
      当她身影如一片孤叶从孙权眼中落下去时,这倾注血泪的一拜,让他觉得蓦然晕眩,他不堪承受,心如刀割。
      “我毕生都以我是孙家的女儿为傲,只是背负这一重身份,我也承受了太多别人不会有的苦难,我放弃和割舍了太多别人可以拥有的快乐,我失去的,远比我得到的要多……我很辛苦……”起身再看孙权,她几近哽咽,在她眼眶里翻涌的泪也愈发得隐忍不住,“二哥,尚香真的很辛苦……”
      心仿佛被人死死揪扯住,孙权痛得闭紧双眼,不忍再看她泪水汪汪如泣如诉的眼神。
      此时他又想起了国太。母亲临终有个未了之愿,他还是记得的。
      众人陷入死寂一般地沉默中。
      朱然目不转睛望着她,心疼的感觉又上来了,他想扶她起来,却又觉得不合适,于是踟蹰不敢上前。
      时间禁锢在孙权那双苍凉的眸中,不知多久才徐徐张开。他低头朝她走近几步,掌心轻轻伸出去,落下来,绵云般覆在了她一只微凉的手背上,透着暖和的温度——
      你抛却姓名地位,苦求二哥的,不过一个解脱。
      你怕拖累东吴,可到底,还是东吴拖累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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