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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浦飞菱歌
一连十来日足不出棠梨宫,可谓动心忍性了。甄嬛见我改过的诚意,于是也肯招我到前头侍奉。只是看不出她有心还是无心恩宠,总一副恹恹之态。我知道五日前玄凌曾招她一次,只是她犹拉长着脸面,仿佛在提醒着玄凌什么。次日不咸不淡被送回来,便不再得玄凌招幸了而她也因此更加怨恨玄凌。
老天爷不知是罚谁的罪,又为谁开了恩,七月之一这天终于降了一场暴雨,虽然解了一些暑热,但民间这一季的庄稼收成,终成泡影。
民间再如何疾苦,宫中总是一如既往的奢靡成风。
甄嬛镇日烦闷,口角又生了烂疔。因晓得莲子去火,遂叫我去内务府领些。我答应一声,半个月后才得出棠梨一次。路上小心着,也并不曾见清河王。心中暗想他最多派阿晋暗中瞧着,还要提防后宫人多眼杂。自然不能太明。也罢,我与他来日方长。
走到太爷池畔,忽见安陵容携着婢女在岸边徘徊,似有心事。瞧瞧四下无人,于是过去请安。她一见我,不禁开怀笑了出来。
“小主看起来有心事的样子。”
“倒有一件事。”她蹙眉一叹,瞧瞧四下无人,才道:“自你主子失宠,皇上也甚少去别处。我心里思忖着,终不能这样无聊下去。不如想个法子搏宠,也好要个孩儿,作终身的依靠。”
莫非她已拒绝了皇后的安排。我心中欣喜不已,点头道,“小主想好了主意了。”
“想是想好了。只是没个稳妥的船夫。”
“船夫?”我好奇不已。
“对啊,琴师已然请好,就是少个船夫。我宫里那几个饭桶,一问全都没泛过舟。这可如何是好?”她一筹莫展之态。
泛舟?我仔细思忖,少时甄嬛曾在自己湖上划船,我曾为其摇撸,使船行开,并非难事。难得是一个稳字,如何使舟中人如立平川,从容自若。而我自幼曾习武,颇有几分臂力。
“若小主信的过,或许奴婢能作这个船夫。”
“哦?”
……
七月七日,皇后主张在太液池长芳洲举行宫宴。趁着节日,也扫一扫宫中接连失子的阴霾之气。
傍晚时候,甄嬛梳理已毕,由槿汐陪着去赴宴,我亦后脚跟出来。太液池畔,眉庄陵容早已等候。我摇着岸边小舟,将她们一起渡到池中一处芦苇茂盛处。此时节蚊虫颇多,陵容细心,早带了驱蚊的香料,故而不受其扰。芦苇丛中,二人皆换了衣裳,眉庄是一套宫中乐人的曲裾裙衫,头顶束发別簪。只是观她气度,颇有世家公子风范,不像个普通的乐工。
陵容换了一身烟云月华的流彩纱衣,凌云髻攒珠耒凤,流苏飘洒。借着星月之光,只觉眉目婉然,直叫疑是月中仙子临凡。信手折一枝粉荷,挽在臂肘间,临风一笑,越发万种风情,叫人如痴如醉。
她为我带了艄公的斗笠,我抢了戴在头上,船头照水,也觉有隐士之风,不同凡俗。不禁呵呵而笑。想想又觉不妥,问她可带了胭脂水粉之物,她说带了。我取过一枚黛石,重重画粗了眉毛,眼线,口角鬓边也都画了胡须,整个人如彪汉一般。引得二人笑的差点弯腰。
隐隐的已经听到了殿中传来的丝竹管弦,清歌妙曼之声,好不乏陈。
眉庄自去端坐在船尾,横琴于膝。陵容臂挽着娇荷,临风立在船头。她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一摆长槁如水,稳稳的将船撑出了芦苇丛外。
后面的琴声淙淙而起,继而陵容的歌声,仿佛被清澈的山泉淋漓百遍,又为柔美的云雾轻轻缠几遭,才轻柔妩媚的透出岫来,令人闻之欲醉。她唱的是一首《采莲曲》,仿佛唱的就是她自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东家莫愁女,其貌淑且妍。十四能诵书,十五能缝衫。十六采莲去,菱歌意闲闲。日下戴莲叶,笑倚南塘边。……
我平稳的撑着小船,眼前浮现的却是凝晖堂前缤纷柔美的合欢,和清河王温柔饱含情意的面庞。一起揉碎化在那柔美个歌声里,令人心旌摇荡,不能自己。
一路穿过重重荷障,小舟平稳的前行,一如眉庄行云流水一般的琴声。金声玉质,响彻行云的菱歌里,整个云影殿似乎都在随波摇晃,荡漾。远远的,玄凌负手站在云影殿外的水岸扶栏前,李长一旁陪侍。
“船上那位姑娘,皇上命你登岸,到瑶光殿前来一叙!”李长喊道。
无需陵容示意,我当然知道该怎么作,将船划至水岸台阶下,陵容提着衣弃船登岸,却不小心踩了裙摆,险些摔倒,我连忙弃撸从后欲扶,却见玄凌已然率先,扶住了陵容。
隔着陵容头上摇摆闪烁的流苏,玄凌一眼看到了我。四目相视之下,竟是一惊。连忙低头退下。下意识弯腰提撸,撑舟欲去。
此刻眉庄已歇了琴,依旧身姿昂然的坐着。只听玄凌道:“敢问那位琴师,贵姓高名——朕愿千金打赏!”
眉庄也不回头,淡淡道:“微臣一介普通的琴师,皇上不必知道名姓。方才雕虫小技,亦不足言谢。告辞了!——”
她言辞虽谦,但在众人眼中,却是孤傲的。
“大胆!”李长忍不住发声斥责,但玄凌却不怪罪,料想世上洒脱之人多的是,且美人当前,哪有心思计较其他?于是我和眉庄顺利撑船而去。
/
弃舟登岸,眉庄已换回了原来的衣裳,她看着我,仍忍不住发笑,道:“一时半刻,你主子也回不去,不如随我去蟾桂堂洗把脸再回去吧。”
如此当然是好。只是转眼瞧一瞧离水岸不远的凝晖堂方向,心中恋恋难舍。眉庄笑道:“你看那边做什么。那边不是清河王的居所吗?”
“没什么,奴婢只是随眼一望罢了。”我连忙敷衍过去,主动扶她向畅安宫走去。一路走,且问道:“小主一百遍的金刚经可曾抄完了?”
“还没有。”她老实的摇头,“只是我推说抄经累了,不大想出席宫宴。皇后亦不勉强。”
“呵呵,”我不禁轻笑道,“皇后恐是巴不得后宫如姐姐一般才貌两全的美人都如隐士一般,蛰伏不出吧。”
她转过头来,轻手一戳我的额头,笑道:“还敢胡说!可见你主子平素罚你罚的轻了。”
我吓得噤声,再不敢胡言。
……
蟾桂堂里,眉庄叫彩星彩月打了水来,我挽了衣袖,将脸面反复洗涤,好不容易才干净了。眉庄只坐在椅上含笑看着。我将毛巾递给彩月,回望她有些尴尬。“小主这样看着奴婢,像要看出什么蹊跷似的。”
眉庄笑道:“哪有什么蹊跷,只是此刻看着你,和你主子的眉眼当真相似。”
我心下忐忑,笑道:“这有什么,小主好像今日才发现似的。”
她抿口一笑,叫彩月上了茶来,道:“你且坐下喝茶,我今日也有事请教你呢。”
“什么事?”我并不坐下,只端起茶来,一通牛饮。
她越发笑了:“眼见陵容搏宠求子,我亦有心博一回圣意。只是不知如何才好。”
我诧异笑道:“莫非小主也有求子傍身之心?”
“非也。”她摇头,“如今人人皆知我失了圣心,圣心弃我,我亦不以为憾。只是想用力博上一回,再作放弃。好叫旁人知道——是我弃他,而非他弃我。”
几乎吐了茶,再正视眼前的女子,心里诧异至极——她这番想法也太傲娇,连我这个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也自愧弗如。又想古也有桀骜女子,徐妃作半面妆,藐视君王。如今有个眉庄,也不足为怪吧。
“小主想是读女则女诫,读的逆反了?这番话定是玩笑吧。”我试探笑道。
“君子无戏言。”她扬眉一笑,“你若无计帮我,我亦不强求。”
“这……奴婢自有心帮小主,只是这主意并非一时片刻就有的。”
“那你回去慢慢想。我且送你出去。”她说着,站起身来。我惶恐道,“小主太客气了,奴婢不需相送。”
她还是执意随我出来,边走边道:“浣碧,若你有求荣之心,不如好好侍奉你家小姐,亦或陵容,若是于我有何指望,只怕要失望了。所以,我并不寄望你能帮我。”
我一颗心渐渐冷淡下来,却有些羞愧,连面皮也微烫了,好在夜色沉沉,我转目向宫中环望,唯见几棵桂树,杨柳,以及堂口处十几盆菊花。
“自敬妃走后,小主一直独居畅安宫么?”我好奇问道。
“不错。”她点点头,“敬妃走了,我倒觉得清净了许多。”
“百花之中,容华独爱菊花?”我瞥了她鬓边的一朵雏菊。
“不错。浣碧,你很细心。”她笑道。
“如此倒也好办。”我笑道,“容华既有淡薄恩宠之心,又何必在意谁弃谁呢?不如从此退却铅粉华衣,换上荆钗布裙,如五柳先生一般,不问外事,专心司菊,淡薄一生,岂不是好?”但觑着她脸色,发现她眼前一亮,竟是大大点头:“此计不错。”
我越性指着那蟾桂堂的匾额道:“这匾额有蟾宫折桂之意,追求功名之心,也未免太过露骨。小主可自行挥毫泼墨,改作陶令馆如何?”
“又是好计!”她再次点头。
“好计拙计,能得小主采纳,是奴婢的万幸。告辞!”言罢,我大步离了畅安宫。
……
回到棠梨宫,又歇坐了片刻,才见甄嬛回来。月光下,见她一身银纶衣裳,颇显惨色。翌日近身侍奉,从槿汐口中,方得知陵容已晋为芬仪,亦得赐宫中至宝金缕衣。
一连几日,甄嬛也无心梳洗,蜡黄着脸色,闷坐几前。为陵容搏宠——她心中如此不乐么?又闻她一些哀怨叹息——“一曲菱歌值万金……”“一朝歌舞荣,昔素诗书贱。”
或许,她以为旁人不懂,便随口叨念吧。我心中暗想——歌舞,诗书俱能搏宠,仿佛她昔日不曾满头大汗的逼我蒙面作舞,搏宠玄凌一般。如今换成别人以歌获宠,那些事,便仿佛浑忘了。况她与玄凌唱和的那些诗词,譬如莲脸嫩,体香红,眉黛不须张敞画,一枝梨花压海涛之类,也没多高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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