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莎士比亚

作者:魔法胖蛋糕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号外与留声机


      一早的庙口潮气未散,纸灯笼还亮着昨夜的余光。义卖棚前,人还未满,先到的是几家早点摊:一边铁板上葱油饼薄薄铺开,葱花被油一激,“哧”的一声,香气带着蒸汽往上冒;另一边大锅里绿豆汤咕嘟,乌梅汤在铜勺下轻轻荡。竹棚顶上落着两只麻雀,歪头看人间热闹。

      “把架子支中间。”老周与两个小工抬着一台留声机进来,把喇叭口对着空地。闻宁抱着蜡盘盒,另一手夹了几张放大过的拓印:作业票(G—12)、底片角拓样、帘纹灯位对照图。他把纸一张张夹上竹制图板,再用五色细绳系牢,风来时只轻摇,不倒。

      段伯衡捧着一摞刚出炉的号外,纸色偏白、墨色发亮,标题收敛,不喊话,只写:“只看全证——剪影之影”。副题三行:其一,内务作业票;其二,底片角拓印;其三,学徒口供摘记。下方有一条细线,把“辨影三法”收住,像把一口气摁稳。

      庙口的钟刚敲过一声,广和摊前已绕起半圈人。老太太牵着外孙看香囊,几个女校姑娘端着小碗绿豆汤,边喝边张望。赵仆从把哨子往腰里一别,站到留声机旁,抬手示意:“诸位——先请听一段。”

      针头落下,喇叭口里“嗞”地一声,屋瓦似的脆响之后,传出阿七细而绷的声音。他起初发抖,继而渐稳,每一句都被蜡收住,带着夜里房间的静气:“……先生说,影要像,不要真。说真了容易被拆穿。让我登记G—12,写‘二帘对窗’,时记‘戌初’……剪一角底片,叫我说‘另一角在老板手里’……”

      人群先是凝住。卖粽子的把绑绳收在手心,酸梅汤摊主把勺子停在空中,孩子把香囊捏得紧了一些。等到“像不要真”六字完整落地,围拢的人里有人“啊”了一声,像吞下去的疑心从喉头跳出来。

      “诸位再请看。”闻宁把第一张图板翻出,指尖在纸上落得极轻,“这张是照相馆的内务票:G—12,二帘对窗,戌初剪影试光;这是昨夜捡到的底片角拓样;这是帘纹与灯位的对照。我们不多一句,只把全证摆给你们。”

      围观的布庄掌柜眯眼看了片刻,点头:“票是手里人做事凭据,写得不糊涂;这底片角上的划痕,与票上号码对得上。若不是剪影,谁家夜里要写‘试光’?”他身后有人接:“且看帘纹,那重花位数与昨日《影与帘》上说的对得紧。”

      “那半张相呢?”昨儿起哄的那人探过头来,仍旧抱着臂,嘴上不服。

      “半证之证,不足为据。”贝清把粉笔在小黑板上写下八个字,粉末轻轻落地,“半张相与半句言,皆不可作定案。”她顿了顿,又添一行小字:“若心急,且缓一口气。”

      老太太“嘁”了一声:“我早说过,等看报。如今好了,听到人声、看到票印。”她把怀里的外孙往前推了一把,“记住,风来大,也要先看纸。”

      赵仆从趁势,把作业票的原件装在玻璃夹里,放到图板中央。他抬手压压玻璃,指节上的老茧在光里发白:“昨夜我在馆后巷堵到学徒,票从他怀里摸出来,角也是。他说话我们录了蜡——不糊涂。”

      “谁指使?”有人问。

      留声机里,阿七的声音接着回答了这个“谁”——“他说姓殷,别人叫他‘殷二爷’。”四面空气像被这两字轻轻敲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水面般的平静。只有站在阴影里的那抹墨绿色,眼神略一动。

      “姓殷的多。”起哄的人嘴硬。

      “多。”闻宁应,“所以我们不上名讳,只上事实。”他把手一摊,“各位自己认,谁在做影,谁在做事。”

      喇叭口里,阿七又说到“帘换旧帘、灯打高、肩线拉长”。图板上的第三幅恰好对应“侧光拉长人形”的箭头。一个年轻木匠听得暗暗点头:“我们做窗的人都知道,光从高处打下来,影子会长,瘦也会瘦过头。”

      人群里,孔昭悄悄挤到近处,军帽压低。他昨夜把“假电报”折起来放回抽屉,心里按下一句“明早看报”。如今这“明早”到了,他听到“像不要真”,喉咙里像有一丝热气往上冲。他转头,正看见何柔在广和摊侧递粽子给一个孩子,动作平静,眼神干净。他忽然生出一种羞惭,热意变得沉重,落回胸口。

      “我来。”孔昭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沉。他走到图板前,面向人群:“昨夜有人给我送‘半张相’,又来了张‘半截电报’。我差一点,就信‘半个’。”他停了一下,向贝清与闻宁躬身,“今日听了‘整段’、看了‘整张’,我在此认错。何家姑娘清白——在证据未全以前,我不该先做判断。”

      人群里有人低声道:“这军官还算个顶天立地的。”另有人“嘁”一声:“总算晓得‘半个’不成。”

      贝清没有看孔昭,只对着人群说:“今日我们放一段声,贴几张纸。诸位看过、听过,便自有分寸。再有谁拿‘半张相’、‘半句话’来搅,先把这三样对上——灯位、帘纹、底片。”她顿了顿,转向孔昭,“退婚一事,且缓在纸上——等证据尽出,我们再把字落下。”

      孔昭立正:“是。”他把军帽摘下,一手抱在胸前,退至一旁。

      殷仲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表情。他向身边人微微一侧头,那人立刻在人群后排散出几句:“阿七一个学徒,嘴能作得得了数?录音能作假!”又有人接:“票据也是纸,纸能改字!”

      “能。”闻宁坦然,“所以我们把原件放在玻璃下,把拓印放在旁边,把口供放在喇叭里——三件相照。若哪一件有假,另两件会拆穿它。诸位也可以摸,摸玻璃,看票据的纸是不是今晨才写的。”

      布庄掌柜伸手在玻璃上敲了敲,笑道:“纸不是今晨写的,墨有旧光。做字的人看得出。”

      “再请看这一角。”老周把底片角的拓样换成高倍放大的照片,划痕像细蛇蜿蜒,旁边标着G—12。旁侧又贴上一张“剪纸重合”的小图,把角对回去,缺口吻合。

      几个年轻人凑过来,交头接耳:“这合口倒挺稳。”有个孩子忽然抓住了要领,对他娘说:“娘,你看,像扣子,得卡在一起才叫对。”

      留声机里阿七一段“半张更要命”的话又落了一次。老太太把外孙往前再推一把:“记牢!有人只给你半句话,你就问他另一半在哪。”

      风起了一层。竹棚下的小黑板被吹斜了一点,贝清抬手扶正,顺手在角上添了个小钩,让它不再滑。她回头与何柔对视,二人都并未出声,只在眼尾各自压住一丝酸意。

      “还有一件。”赵仆从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纸包,把里面的冷光镜放到玻璃旁,“昨夜在巷里跌了一下,镜圈磕了口,这痕在镜上,也在阿七供述里。”

      人群“哦”了一声,像有颗钉子悄悄往事情的板上又敲了一下。殷仲看见那道磕口,眼神里终于起了一道极浅的纹。

      他转身就走。身边人追上去低声问:“二爷,要不要……”

      殷仲淡淡:“不必。风正大,纸会破。”

      “可他们纸多。”

      “纸多,也要有人看。”殷仲停了停,低笑一声,“今夜再添一张电报。”

      ——

      午后,号外售尽。老周把备用的留声机针换了一枚,把蜡盘倒转收回盒里。闻宁在旁写当天的“补稿”:不写胜利,只写辨法——如何看时间、如何认票据、如何听人声里的“自己矛盾”。他收尾写一句:“与其吵,不如教。”

      孔昭站在庙檐下等到人散,走到贝清跟前,深深一揖:“贝姑娘,我愚。”

      “愚不可怕。”贝清把话说得平,“怕的是贵在自以为明。你既肯把‘退’字暂搁纸上,便是好。”

      何柔轻声:“孔先生,明日再来。我们把票据、拓印都放在这儿,等影自己消。”

      孔昭点头,拎起军帽离开。背影直,步子慢。

      暮色里,庙口的纸灯笼一盏盏亮起来。酸梅汤熄火,绿豆汤也见底了。广和收摊,五色绳与香囊装回木箱。段伯衡把未卖出的几张旧唱片轻轻放回盒里,关盒时留声机喇叭里发出一声极细的“嗒”,像在一日的喧哗之后,关上了一个扣。

      “明早,”闻宁说,“我们把‘号外’改做‘小讲堂’——把‘半证’这门课,再讲清一次。”

      “讲。”贝清把小黑板擦净,白粉掸落在鞋面,“讲给会信的人,也讲给不肯信的人。总有一半,会记住。”

      夜风带着艾草味从庙门穿过,图板上的纸角被吹起又落下。老周把四角各加了一小粒浆糊,压实。赵仆从吹了两声短哨,收队。

      留声机与图板被抬回报馆巷。街角的粽子摊收了火,竹甑里还余温。贝清回头看了一眼庙口,那排纸灯笼静在风里,明暗不动,像一串落在夜色里的句读。

      而另一头,照相馆楼上暗窗后,一只冷光镜被翻起又放下。桌上摊着两张新打的电报纸,空白的地方像雪,等人下笔。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999311/1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