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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礼物
梧桐市,盛夏。
今天的天气很好,蓝天澄澈,干净得没有一丝云。
张狂的烈日,平等地烘烤着行人,大人们挥着蒲扇,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感慨是晒稻谷的好时候。
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蝉鸣声格外大,只有小朋友还在太阳地打闹。
大娘们连声骂着“要死”,打着蒲扇追逐家里的小祖宗,你追我逃,鸡飞狗跳。
兵荒马乱里,孟英声背对烈日和玩伴,撅着屁股认真观摩蚂蚁搬家。
面包屑卡在洞口,他伸手按了几下,丰收演变成了天灾。
蚂蚁们团团打转,随后叫来更多帮手。
帮了倒忙的小孩儿只能悻悻地挪到别处,盯着花坛上的蜻蜓发呆。
一团滚烫的沙子在空中划出弧线,精准地落在孟英声背上。
白色背心瞬间变成了黄色,沙粒和汗混合变成强力胶,黏在他麦色肌肤上怎么也拍不掉。
孟英声茫然地回头,却发现小孩儿们飞快地跑向自家大人。
见到孟英声没有反应,只是呆愣愣的站着以后,孩子们仿佛找到了新的消遣方式,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围住无路可退的孟英声,叽喳地重复着在大人那儿听来的话。
“奥奥奥!孟英声!”
“有妈生!没爹要!”
“野孩子!”
“像根草!”
童声尖锐,盖过了聒噪的蝉。
孟英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
他浑身发抖,一股凶狠的冲动顶着他的喉咙,他想扑上去,不管不顾地跟这些人打一架。
可是眼角的余光里,那些坐在不远处阴凉下闲聊的大人们,正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瞥来。
冷冰冰的目光网住了孟英声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
就在一个孩子喊得最大声的时候,一个豹子般矫健的身影,从旁边的矮墙后风一样蹿出来。
没有任何预兆,魏莱抬腿就是一个利落的飞踢,狠狠踹在那个带头起哄的孩子胸口上。
那孩子猝不及防,“嗷”地一声惨叫,直接被踹出两三米远,在地上滚了一圈,扬起一片尘土。
尖锐的童声戛然而止,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便是远处大娘尖利的怒骂声。
魏莱根本不理,一击得手后,看也没看那个嚎丧的同龄人,转身一把攥住孟英声的手腕。
“跑!”
两个少年像离弦的箭,猛地冲出了包围圈,沿着滚烫的土路发足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背后是孩子更大的哭嚎声和大娘气急败坏的叫骂。
魏莱百忙之中竟还回头,脸上混着汗水和狠劲,用尽了全身力气,朝着那群慌乱的大人方向,响亮地吼出了他最直接的态度:
“操你们妈!”
骂声未落,他已拉着孟英声,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
“你是不是傻子!”魏莱怒气未消,一把将孟英声搡在地上,骑在他身上,拽着他背心恨铁不成钢地晃,“他们那么骂你,你就干站着听?你不会骂回去吗?你的嘴是摆设吗?”
孟英声结结实实摔了个屁墩儿,沾了一屁股的黄土,却一点也不恼。
他任由魏莱晃着自己,迎着对方怒气冲冲的目光,咧开嘴傻呵呵地笑,眼角弯弯的。
“魏莱哥哥。”
就这一声,魏莱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从孟英声身上翻下来,撇着嘴学他:“就会‘魏莱哥哥’、‘嘿嘿,魏莱哥哥’……傻子,二百五!”说完便往地上一躺,双手垫在脑后,望着被胡同夹成长条的天空,无奈地嘟囔:“我要是去外地读书了,你怎么办啊?”
孟英声跪坐在魏莱旁边,小手按在他微微鼓起的小肚子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摇晃:“那你带我去呀,魏莱哥哥。我好饿,你有没有吃的?”
“没有!”魏莱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拍开。
“哦。”孟英声有点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你明天,给我带点儿吃的行不行?”
“那你要怎么谢我?”魏莱乜他一眼。
“嗯……我给你学小狗!”孟英声说着就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哈气,然后摇摇头,扭扭腰,瓮声瓮气地叫:“汪汪汪!”
“丑死了,以后不准学了!”魏莱把中指抵到嘴边哈了口气,然后不轻不重地弹在孟英声的脑门儿上,他从兜里掏出一支棒棒糖,递过去,“喏,先吃这个。我妈说了,低血糖就得多吃甜的。”
孟英声迫不及待地接过去。蓝莓夹心真知棒,很甜,但不挡饿,所以小脸还是皱着,魏莱坏笑着,捏住细杆突然往外一抽,“啵”地一声,糖球从孟英声嘴里滑了出来。
到嘴的糖飞了,孟英声咂了咂嘴,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魏莱了。
罪魁祸首得意地把糖塞进自己嘴里,腮帮子立刻鼓起一块,声音含混不清:“我妈说了……小孩吃糖,会蛀牙。”
说着,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五块钱,在孟英声眼前晃了晃,声音一下扬了起来:“走,哥带你吃饭去。”
孟英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猛地扑进魏莱怀里,像只小狗似的在他胸前乱蹭:“谢谢魏莱哥哥!”
“好啦好啦,别黏这么紧。”魏莱嘴上嫌弃,却还是笑着抱住他。
学校斜对面有家小吃店,卖馅饼和粥。素馅五毛,肉的一块,刚出锅的馅饼一摞摞堆在笸箩里,盖着厚厚的棉布。
一掀开,热气混着面香肉香扑面而来,孟英声饿得肚子咕噜直叫。
魏莱叼着糖棍儿冒充大人,油嘴滑舌地跟老板砍价,硬是用一块钱买了俩肉馅饼。
孟英声在旁边看着,觉得他简直就是神。
魏莱付完钱,捏着找零很严肃地对孟英声说:“我去买点别的,你在这儿乖乖吃饭,等我回来。”
孟英声重重点头。
魏莱其实走了不到五分钟,可对孟英声来说,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热腾腾的馅饼就在眼前,却不能吃,实在是一种甜蜜的煎熬。
等魏莱慢悠悠地晃回来,孟英声立刻有样学样地站起身,模仿家里阿姨迎人的样子,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仰起脸笑嘻嘻地说:“老公,你回来啦。”
魏莱望着孟英声那双干净得发亮的眼睛,心头莫名一痒,恍惚了一瞬,才又迅速摆出那副天地不服的架势,欲盖弥彰地抹了抹鼻子。
“嗯,回来啦。”魏莱拍拍孟英声脑袋,递给他一瓶可乐。
久藏在冰箱的玻璃瓶陡然暴露在阳光中,薄霜迅速液化成晶莹的水珠,汇聚在瓶底摇摇欲坠。
孟英声重重地咽掉口水,抿着唇接了过来,冰凉的触感让他手心有点不适应。
“魏莱哥哥。”他低头端详着瓶身上那道陌生而飞扬的弧线,认真地问,“这是什么呀?”
“汽水儿。”魏莱语气淡淡的,仿佛这瓶价值五个素馅饼的“奢侈品”根本不值一提,“走,去吃饭。”
玻璃瓶贴心地插了吸管,孟英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小口,冰凉的褐色液体击中了孟英声的喉咙,二氧化碳气体在肚子里释放,强烈的击喉感让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傻样。”魏莱挠挠孟英声下巴。
魏莱念到二年级的某一天,班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小萝卜头。
七岁的孟英声和六岁的孟英声并没有区别。
很黑,很瘦,大眼睛里只装得下魏莱。
几乎是在魏莱站起的瞬间,小萝卜头迈开腿,风一样冲了过去。
“魏莱哥哥!”
魏莱笑嘻嘻地接住他,抱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
小城市就这点好,人口流动并不快。
而比小城市更小的县城里,小学只有一座。
重逢后,魏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教孟英声系鞋带。
孟英声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个,因为他穿的是贝贝鞋,脚背上只有一根松紧带。
但魏莱让他学,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低头学着。
魏莱说一步,他就做一步,手指笨拙地绞着那两根软绵绵的带子,绕圈,打结,又散开。
直到生日那天,他才真正明白魏莱的用意。
那天放学,孟英声被同学围着,蹲在地上学狗叫。
他叫一声,嘴里就多一颗糖豆。
可能是他学的太像,或者是他太滑稽,总之同学们都笑,教室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孟英声不理解,但大家都笑,他也跟着笑。
这时候,有人从桌上跳下来,晃着手里的橡皮,笑嘻嘻地调戏:“嘬嘬嘬,孟英声,爬过来。”
孟英声嚼着糖,抬着头问:“我爬过去,你就把它给我吗?”
“嗯哼。”
“真的吗?”
对方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当然真的!”
“好!”孟英声脆生生地答应。
他正准备跪下去,却突然听见魏莱的声音:
“孟英声。”
他整个人蓦地一僵,慢慢地站起来。
魏莱就站在教室门口,怀里抱着一个方正正的纸盒。
方才逗弄孟英声的那个孩子,见他突然停下不爬了,自觉被扫了兴,顿时恼羞成怒,冲上前就推了魏莱一把:“你哪个班的啊!”
魏莱被推得向后一个趔趄。
他没立刻发作,只是低头拍了拍被推过的校服胸口,然后缓缓把手里的纸盒放在地上。
下一秒,他猛地抄起门边一把木凳,毫不犹豫地抡了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那孩子应声倒地,然后捂着头上的包,在地上打滚。
其他几个原本还在笑闹的孩子顿时吓得噤声,慌不择路地想往门外挤。
可魏莱拎着那张小板凳,稳稳堵在门口,俨然是一夫当关的架势。
他冷冷扫了他们一眼:“我他妈让你们走了吗?”
整个教室顿时静得可怕,再没人敢动一下。
魏莱一步一步走回孟英声面前,伸手捏住他的脸颊,用力向一侧猛扯,声音低沉:“吐出来!”
孟英声又疼又怕,几乎是立刻张开了嘴,把嘴里已经化得黏腻的糖渣,悉数吐在了地上。
他怕吐不干净,连连呸了好几声。
魏莱仍然不松手,揪着他脸上的软肉狠狠一拧,冷声问:“谁给的?”
孟英声吃痛,怯生生地抬手,朝某个方向指了一下。
魏莱转身拎起那张小板凳,几步走回人群中央,拽住那个正要往后缩的男生,猛地把他拖出来,接着一脚踹在他腿弯。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蜷缩的身影,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吃了。”
“哥……哥,脏的。”男孩吓的直哆嗦,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魏莱嗤笑一声,慢慢地把小板凳举过头顶。
突然之间,孟英声哭了。
不是委屈,也不是难过。
是怕的。
魏莱动作顿住了。
他沉默地看了孟英声几秒,忽然松开了手。
那把充当“凶器”的小板凳被他随手撇到一边,哐当一声落在墙角。
他把孟英声拽进怀里,胡乱抹着他湿漉漉的脸。
“哭什么,”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指腹蹭过孟英声发红的眼角,“我又没冲你来。”
“我错了哥!我错了,我再也不吃糖了!你别生气哥,我不吃了!”孟英声抽噎着,哭声又慌又乱,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哥你别、别打人了!”他抓紧魏莱的胳膊,越说越怕,“你把人打死了,警察、警察会来抓你的……”
“到时候……嘶……我就是、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了!”
他哭得浑身发软,几乎站不住。
魏莱将他整个人稳稳接住,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声音低缓地哄:“哥哥错了,别哭了。生日不能哭,弟弟听话……我给你带礼物来了。”
他扶着孟英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好,转身拿起那个放在地上的方盒子。
他没有看向教室里其他惶惶不安的孩子,只是径直走回孟英声面前,单膝跪下,打开了盒盖。
——里面是一双崭新的运动鞋,纯白鞋面上,一道黑色的飞扬的勾格外醒目。
“生日礼物,”魏莱的声音不高,“以后穿这个。”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孟英声,扫过刚才那些哄笑的人,最后重新落回孟英声脸上。
“换上。”
他说得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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