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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知闻把脑袋埋进外套。
这个问题真是难到他了…难道这只笨蛋金鱼觉得有一个幸福家庭的人会自己背着行李穿过那么多地方跑到藏在沙漠里的研究所当学徒?
“要不是知道你就是这样的笨蛋,我会以为你在嘲笑我,”他做了个深呼吸,头发被外套闹得乱糟糟,“算了,是我说的要当解答官…我是笨蛋吗?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禾叶摸摸知闻的头:“不烫,没生病。”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变成笨蛋了。
大脑是滚烫的,血管里流动的血液是滚烫的,怦怦跳的心脏比人们踩在地面的咚咚声更强烈。
知闻怀疑自己的大脑快要烧坏,否则怎么连脸颊都是滚烫的。
金鱼脑袋十分贴心,递过来一杯冰水:“这是个很难解答的问题,如果你无法解答我不会嘲笑你。”
知闻借着冰水降温,听见这句话撇撇嘴:“哈,这句话已经算是嘲笑了。”
禾叶以亘古不变的表情表示对这个回答的不满,没说出口的“我没有”在她的目光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时心软,一辈子都要遭殃。
知闻很想给几分钟前的自己一巴掌,偏偏世界上没有时光机,没法让他收回之前的话。
“家人…是吧,”他垂着脑袋,拨弄着水杯,“你为什么想问这个问题?”
“因为看见了小莱和康兰,”禾叶顿了下,又补充道,“还有小羽、斯克里布。”
对于一只居住在研究所的金鱼,这种神奇的亲情似乎是上辈子才看见过的,于是金鱼对“亲情”和“家人”这样柔软的词产生了好奇。想要知道“家人”的定义,想要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多让她无法理解的想法。
禾叶说:“所以我想问你。”
知闻想干脆利落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可他确实比禾叶知道得多,至少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也不至于认为自己是被金鱼或其他什么动物养大的。
在这方面,我可比她强得多。
知闻有点想笑,明明他们都不算什么可以把“家人”大书特书,说上三天三夜也不带停的人,可在这个小角落,他还是有资格当禾叶的问题解答老师。
想想就觉得好可怜,可现场两位都不觉得自己该抱头痛哭。
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人的一生是漫长的,哪怕他才度过短短时光也有不少可以说的事情。假如他能活到60岁,那现在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可平凡又无聊的三分之一似乎不应该充当故事主角,那他要怎么把自己贫乏无趣的三分之一告诉禾叶。
禾叶静静地看着他,那双能包容世间万物的眼睛此刻只看见他一个人。
大脑又开始发烫,知闻按住额头,翻阅着回忆。
那些不算珍贵的回忆在记忆海洋中翻涌,直到一颗漂亮圆润的珍珠被冲上沙滩。
“啊、原来我还拥有这样的回忆,”他将珍贵的珍珠放在脑海中,小声说,“那就从这个说起吧。”
他曾拥有快乐的童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远到他都快以为自己从一出生就是个倒霉蛋——可他的确是在爱与幸福之中降生的。
母亲的怀抱是温暖的,母亲的双手是布满伤疤却依旧温柔的,那是他的母亲,一位坚强普通的女性。
她叫塔娜。
塔娜和宫殿内的许多人一样,像一颗顽强的草,她顶开石头,在王宫内找到了自己的谋生之处,也找到了与自己心灵相通的另一个人。
知闻就是在这对爱侣的期待中诞生的。
“王的孩子…”他嗤笑一声,“只要是在宫殿内诞生的所有孩子都可以被称为‘王的孩子’,真好笑,难道那个家伙没有自己的孩子吗?连别人的孩子都要抢,哇,真是好不要脸,真是好恶心的混蛋。”
知闻本该是幸福的,本该和其他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样,在亲人的期望中成长,也许他也会像母亲、父亲一样,在宫殿内找到一份工作,或在家人攒足了钱之后离开宫殿,找到一个愿意接纳他们的村庄,在里面住一辈子。
还没长大的知闻听着母亲对未来的幻想,因为营养不良而微微凹陷的脸颊泛着快乐的红晕。
孩子因为母亲的话语开始盼望长大,他多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像一棵巨树,生长的手臂可以将家人包裹住,让家人不受雨打风吹。
“哎呀,我们小知闻真是乖孩子,”塔娜点点他的脸颊,笑容让她平凡的脸也变得生动,“我们知闻一定会长大的,比爸爸还要高大,比妈妈还要聪明,知闻一定会变成了不起的大人,对不对?”
“对!”知闻大声应着,“我要变成超厉害的大人,保护妈妈,保护爸爸,保护好多好多人!”
塔娜总会被孩子的童言童语逗得发笑,但她每次都会仔仔细细地把孩子的头发梳顺,再轻拍孩子的背:“是啊,我们小知闻一定会成功的…但就算没有变成那么厉害的大人也没关系,妈妈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孩子不明白大人的忧愁,大人也不明白孩子的欢乐,就算如此,塔娜也不会在孩子面前露出异样的表情。
战争近了。
没人喜欢战争,战争会使人流血。战争会使人失去生命,战争会让小家破碎成一块一块。
而战争是她无法阻止的。在孩子眼中无所不能的母亲不过是宫殿内随处可见的佣人,一个就算死去也不会对战事起到任何作用的佣人能阻拦什么呢?在战争中,她连保护自己的生命都那么艰难。
她看见孩子眼底的疑惑,听见孩子不解的问话。
“妈妈,爸爸去哪里了?”敏锐的孩子从不会错过异常,何况宫殿内忽然被调走的人在他眼中和黑夜中的萤火一样醒目,他掰着手指数那些离开的人,“好多人都不见了,他们是和爸爸去了同一个地方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塔娜不喜欢欺骗,可那瞬间,面对孩子稚嫩的脸,她无法说出残酷的回答。
她将孩子抱在怀中,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这项工作需要很长时间…但他们会回来的,我们要耐心等待。”
塔娜觉得自己像一颗苹果,当谎言流经她的五脏六腑,整个人就成了烂掉的苹果。
幼年的塔娜等待着亲人,现在的塔娜等待着爱人。
幼年的塔娜没有等到亲人,现在的塔娜也不会等到爱人。
而塔娜知道,再也等不到亲人的孩子将会多出一个。
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希望噩耗来得慢一些、晚一些,她想把这个小小的孩子护在臂弯,想让孩子无拘无束地成长…她还有太多想做的事情,至少在这之前,让这个孩子快乐多一天,幸福多一天,别困在灾厄与不幸中惶惶不可终日。
失去了一角的家不会坍塌,塔娜不会让来之不易的家因为丈夫的逝去而消失。
她要活着,孩子也要活着。
就算活得不好,也要在这个极尽奢华却无法庇护他们的宫殿里活下去。
塔娜的心里始终怀揣着隐秘的期待——也许她的爱人没有死去,也许某一天丈夫会回到宫殿,对他们张开双臂,大笑着说“我回来了”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
会实现吗?
日复一日的幻想像一戳就破的泡泡,脆弱得让她只敢在梦里大声说出口。
时间无情地扫去堆积在心中的可悲幻想,一次次递进宫殿内的遗物让塔娜明白,她不该沉浸于不可能实现的归来,她要向前看。
孩子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或许他看出了不对,却不敢询问。
他害怕自己会得到再也不加以掩饰的回答,害怕自己知道母亲心中的悲伤从何而来。
可孩子依旧是孩子,他抗拒的总有一天会来到。
他等到的不是父亲的消息,却亲眼目睹母亲身体愈发虚弱的真实。
塔娜理解死亡,在曾经她认为死亡不过是前往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但她现在却不愿意接受死亡。
“要是我死了,我可爱的小知闻该怎么办呢?”她看着屋顶,那上面结着蜘蛛网,“他还那么小,他那么懂事,那么听话…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孩子。要是我死了,谁来保护他,谁愿意给他一个拥抱,让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蜘蛛网从角落蔓延,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内都是细密、快要断掉的丝线。
她和蜘蛛网一样,一阵风就会吹破,随意挥挥手就会消失不见。
孩子跪倒在她的床边。
那双属于孩子的手紧紧握住她,好像这样就能把快要离开的生命从死神手中抢回来,她听见孩子的抽噎,听见其他佣人将孩子带出房间。
“塔娜,再撑一撑,战争快结束了,”友人俯在她耳边说,“你不是一直在等他的消息吗?等战争结束他就会回来了,知闻也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们一家人会好好的,就差这么一点时间了塔娜,不要睡过去啊。”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想要开口。
一滴泪积聚在眼角,身体是支撑不住的破风箱,每一句话都是从残破的躯体内挤出的,好像在挤出她的最后一点生命。
“他…他回不来了…”
“你在说什么,塔娜?我听不清楚。”
“在柜子里、我知道他回不来…他死了…”
快要死去的女人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她用力握住友人的手,眼睛亮得吓人:“不要告诉知闻、不要告诉他!”
“好、我答应你,我不告诉孩子…可为什么?”
“塔娜?塔娜!”
灵魂从身体释放,紧握的手垂了下去。
房间内的呼喊声让知闻无法忍耐隔绝,他推开人群冲进房间,看见母亲合上的眼睛。
那滴泪还是落下了,它砸在床脚的蜘蛛网上,摇摇欲坠的蛛网在滚动的泪滴中被开门时带进的风刮去,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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