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夜未明

　　常盟主惊诧的目光隔着前方几人，直直落于末尾的明寐身上，口中不断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颇有些不可置信。

　　他并未像刚刚同其他人一样招呼自己，明寐有些紧张，拿不准他的心思。

　　她正犹豫着该不该主动问声好，就见盟主目光变得怅惘，沉着气感叹：“林堂主一生古道热肠，昔年也曾邀我与蒋兄做客白水堂。那时你母亲为我们置办家宴，席上我兄弟三人高谈畅饮，你几个姊妹争相来与我们见礼，整个屋里一刻没静过。如今，就只剩你了？”

　　他越说越慢，说到最后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热闹的厅堂中，深褐色的面庞微微抽动，一双饱经风霜的眼中满是伤怀。

　　见他此状，明寐也忍不住了，在他说到姐妹见礼时已然眼泛泪光，等他说完更是以袖掩面。

　　躬下身，几度哽咽让明寐一句话变得七零八碎：“是我……是我……父亲母亲……是如雪没用……是我没用啊！”

　　站在她右前方的月见华听到声响，背过身将她搂入怀中，轻拍她肩背，低声安慰。

　　在二人身后，常盟主大手重重一拍桌面，刚刚的感伤去了大半，中气十足地呵斥：“荒唐！这与你何干？真正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你又作何要怪罪自己呢。”

　　明寐的情绪一下还是止不住，只切切哭泣。常盟主见状只好招呼他们先各自坐下，期间也语气轻柔地劝说明寐。

　　等她终于不再落泪，常盟主坐于上首朗声开口：“林家的事我深表痛心，林小姐若不嫌弃可于我聚海盟暂居。”

　　说完看向左下方的邬兰亭，常盟主又问：“不知邬世侄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若是为了林家的案子，我听闻当地衙门业已查明凶手，乃是那出了名的恶妇毒娘子，眼下正四处抓捕她。我日前也曾派人前往增援，只是还没有消息。”

　　邬兰亭朝他一拱手，答：“盟主说得不错，晚辈此来确是为了此事，但也不单单为了此事，盟主可知门下蒋英杰蒋长老现在何处？”

　　常盟主沉默了，他下意识苦笑一下，刚刚好不容易掩下的伤怀又浮上了面庞，垂头似是在回忆。

　　直到邬兰亭看他许久，他才坦言：“想来邬世侄有此一问，是已经知晓了英杰的死讯了吧。他生前就不喜兴师动众，我本不欲声张，还是让你们得了消息。”

　　“常盟主节哀，”邬兰亭宽慰一句，又说，“晚辈也不想打扰蒋前辈，只是他遇害时我恰好也在现场，盟主可知他同样亡于毒娘子之手。”

　　常盟主猛地抬起头望向他，眼神锐利，双眸微阖向他确认：“此话当真？”

　　邬兰亭顶着他的目光点头：“晚辈绝无半句虚言。”

　　他将蒋英杰遇害时的情形同常盟主一五一十讲完，又说了蒋英杰求助三仙一事。

　　常盟主听完后久久地不再言语，明寐抹一把眼反倒安慰起了他：“盟主的心情如雪也能理解，当初邬公子同我说蒋叔叔的事时，我想起他对我的好，也十足悲痛，只是眼下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还望盟主节哀，不要太过伤怀，早日将其捉拿归案。”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蒋叔叔对你是不差，想你十岁的时候，你蒋叔叔还去看你……”

　　“盟主想来记错了，蒋叔叔从我五岁过后就再没见过我了，我后来也只是听家里人提起他。”

　　明寐眼睛还是红的，只当他时隔多年记岔了。

　　聚海盟主掩面悲怆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调整好情绪:“如雪说得是，眼下当务之急是拿住凶手，只是这妇人手上人命众多却至今未曾落网，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他略一沉吟，眼角余光与大厅一旁纱帐后的女人对视一眼，向着座下几人笑道：“既然如此，几位先下去休息吧，一路舟车劳顿，晚上我于湖边设宴，为各位接风洗尘。”

　　邬兰亭带头，几人跟着他一起起身行了礼便要退出去，明寐照例走在最后头，快走出大厅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她转过身，常盟主从原本的桌边站起身来，远远看着她颔首说了句:“也望林小姐节哀。”

　　明寐勉强笑笑，并不答话，只俯身回了一礼，终于走了出去。

　　留下常盟主又坐回去，没理会从纱帐后走出的女子，独自口中喃喃:“林如雪，林如雪，竟然又来了个林如雪……”

　　早在这几人到达玉京城时，他就让人去查了这几人的身份，得知其中一人名叫林如雪，正与前不久到此处躲灾的林家二小姐同名。

　　本以为只是巧合，方才邬兰亭却介绍她是林家幸存的林二小姐，瞧那态度，当是对此事深信不疑，这便奇了。

　　他不免留了个心眼，拿话浅浅地试探了一下，发现邬兰亭带来的这个林小姐似乎也有些可信度。

　　这下他有些头疼了，既是为难辨真假的林小姐，还为了林如雪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在林家出事后，竟然一下子跳出这么多来。

　　难道这个林如雪身上，有什么他们没注意到的特别之处吗？

　　常盟主思索良久，暗想宴会上，他一定要好好分个清楚。

　　几人这次没被带回刚开始的房间，而是在聚星楼里就近休息，等待晚上的接风宴。

　　天才刚刚擦黑，就有人来提醒他们换上厚点的衣服去湖边赴宴。

　　这大漠里本就寒凉，几人即便得了提醒加了衣裳，方一出门还是凉到了，直走到湖边的篝火旁，才觉得人活了过来。

　　十来个矮桌分列在篝火两旁，眼下常盟主站在正对着篝火的矮桌旁。

　　他左下方顶头那张桌边站了个矮他一头的妇人。即便上了些年纪，仍能看出她与这大漠中人截然不同的气质长相。

　　与这张桌子正对着的另一张矮桌后，并立着一对少男少女。

　　少女一身红袍灵动活泼，身形娇小眉眼深邃，将她身边的傻大个少年衬得有些潦草。然而她的双眼却只盯着少年望，仿佛能看到少年那张犹带稚气的脸上别人看不到的奥秘。

　　“哈哈哈，诸位休息得如何？容我介绍下，这便是我夫人柳氏及小女常琉，她旁边的就是我的大徒弟公羊卓，这丫头自小就同我这徒弟亲近。”

　　盟主看起来不像下午那样悲愤，颇带些无奈笑着向他们介绍彼此：“夫人，这便是三仙岛的月见华月姑娘和邬陆两位公子，还有林如雪林小姐。”

　　柳氏出自中原名门柳家，因其父幼时与聚海盟前盟主定下婚约而远嫁大漠，她在常盟主介绍完后向明寐几人点头笑了一下。

　　柳夫人有着典型的中原长相，面容秀气而身形娇小，常琉的身材大概就是随了她。

　　众人说笑着入座，邬兰亭在柳夫人旁边的桌子坐下，紧跟着陆千眉月见华，明寐则带着纪修落座于席末。

　　他们对面除了当先的常琉和公羊卓，依次还坐着几位聚海盟长老。

　　眼下这几位长老正同盟主一起与邬兰亭说话，斜对角的公羊卓突然向明寐发问:“好多年没见林小姐了，说起来，小时候我同蒋师叔还去林小姐家做过客，不知道林小姐还记不记得？”

　　他说完，不顾身旁常琉投来的疑惑目光，只认真看着明寐的表情。常琉见他不理会自己，也将目光投向被问的明寐。

　　“记得，怎么不记得，”明寐笑得狡黠，“只是不知道公羊公子欠我的糖葫芦零嘴还做不做数了，还是说公子贵人事多早已忘了。”

　　公羊卓闻言愣住，面上出现与常琉相似的疑惑，想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尴尬地摸着脑袋说:“没想到林姑娘记性这么好，这点小事居然还记着。”

　　“怎么会忘呢，公羊公子懒得来一次，当时又说得言之凿凿，公子为人光明磊落，应当不会诓骗我一个小姑娘吧？”

　　顶着对面两人的目光，明寐越发笑开了。

　　小时候公羊卓确实是跟着蒋英杰林孝义一起去过江南，只是那时候林如雪才四五岁，说不记事吧，又有个印象，说记得清楚吧，又恍恍惚惚。

　　不过本尊记不住，这冒牌的，可是记得真真的。

　　而她口中提到的糖葫芦，则是门下人无意间记于林如雪的人物资料中的一件趣事。

　　说这以卖糖葫芦掩饰身份收集消息的门人某日出摊时，遇到一对来买糖的小孩。这两人皆一身华服，那刚及他腰高的男孩身上还有几分功夫，所以他也就格外留心了几分。

　　这对小孩正是林如雪和跟着她偷溜出门的公羊卓，林如雪小孩心性，总觉得糖葫芦就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又因平时家里管得严吃不到，心里就更念了。

　　好不容易逮着家里来了客人没人注意她，就想着给这小哥哥开开眼界。

　　公羊卓没出过远门，身上也不带钱，林如雪大方地宽慰他:“这次我请你，下次你请回来就成了，你只要别赖账就好。”

　　公羊卓懵懵懂懂地点头，卖糖葫芦的觉得这俩娃娃真是有趣，林如雪只给了一串糖葫芦的钱他也给了她两串。

　　看着这俩小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他回去当笑话讲给同门听，才知道那小女娃子是吴家的林小姐，又因门里专有为这些人设的记录，这事就给记下了。

　　只是后来公羊卓再没机会去江南，现下听她这么说，面上更窘了。

　　盟主本来是想让他探探明寐的虚实，谁知道这大弟子直来直去惯了，被明寐三言两语逗得成了锯嘴葫芦，剩常琉似乎没看出他的尴尬，还自顾叫着公羊哥哥公羊哥哥。

　　明寐接了这一招，气氛一时有些僵，可她不知盟主还有什么招数等着她，也不好轻举妄动。

　　月见华见明寐与公羊卓都不说话，急得常琉左看右看，只好出声打趣:“常琉姑娘果真人如其名，剔透精致像是透亮琉璃。”

　　“月姑娘过奖，这丫头也就看着成，整日里贪玩成性，还不知道未来如何呢。”

　　盟主听到她的夸赞，从与长老们的交谈中分出心神客气一声。

　　“爹你说什么呢。”公羊卓身旁一直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常琉红了脸，娇嗔着自己的父亲，“女儿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

　　“哟，你看，还知道害羞了，哈哈哈。”

　　盟主扶着桌子大笑，笑声在这广袤的大漠上传了好远。

　　他笑完，对着侯在一旁的弟子吩咐：“去，请众星楼底那位贵客出来，今日这般开心，让她也一同乐一乐。”

　　得了吩咐的弟子下去叫人了，明寐原本还歪倚着桌子的身子这下坐直了，附到身旁纪修的耳边:“见过林如雪的样子吗？”

　　纪修点点头，她又道:“跟着那人去看看，看那贵客是何许人也。”

　　纪修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月见华眼尖，瞧见他离开，问了一句，明寐笑说自己耐不住冷让他回去拿件衣裳，月见华也就没再问了。

　　一众人接着吃吃喝喝，公羊卓缓过来，开始揪着明寐问她这些年的事情，像是想揭过方才的尴尬。

　　明寐一一笑着答了，大多是她昨天晚上恶补的，实在记不得或是没查到的，就搪塞几句。

　　说着说着，公羊卓情绪越来越激动，差点起身直接坐到纪修的位置，和明寐肩并肩地说。

　　跟他坐在一处的常琉脸色越来越黑，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嚯的一声站起来:“林姐姐远道而来，想是没听过我大漠的歌谣，我自出生起就在这大漠里，小时候还常听我娘唱起中原的曲子，如今也想念得很，不若我们互相献歌如何？”

　　在场众人的眼神瞬间聚集在她们身上，就连柳夫人都皱了眉头。

　　明寐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心里顿时暗暗发笑，行啊，小小年纪就开始护食了，这小妹妹也未免太急了些。

　　只是她真的对这什么公羊母羊的哥哥没想法，看他那样子也不像对自己有什么心思，就是太热情了。

　　“怕是要辜负琉璃妹妹的一番美意了，如雪自小没那天份，未曾学过曲子，就不在各位面前丢人现眼了。”

　　明寐站起身行了一礼，公羊卓这才察觉不对，拉着常琉低声哄她，本来看着她二人的目光也四下散去。

　　离开的纪修这时也回来了，贴到她身边轻声说了一句:“是她。”

　　“你确定？”明寐反问，见纪修点头，欲亲自前去看看。

　　谁知常琉没听公羊卓解释，并不肯放过她:“学没学过都无妨，姐姐总该听过吧，难道林姐姐是瞧不起我？”

　　这小妹妹有点难缠啊。

　　明寐正思考着该如何脱身，恰逢此时，旁边有人高声喊了一句:“盟主，林小姐到了。”

　　她与纪修对视一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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