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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霁浮光
一抹黑影自巷中疾掠而出,脚步凌乱,似负重伤。
身后数步之外,衣袂猎猎,玄袍如风割雪,一柄佩剑隐于腰后,却迟迟未出鞘。
颜怀卿追至城东暗巷,步伐沉稳,不疾不徐,却将那人死死锁在视线之内。那人回头一眼,眸中惊惧,眼角一道长疤蜿蜒至颧侧——是日前蜀锦案中潜伏至今的死士之一。
“再退,便是浣花河,”茂茂从旁气喘而至,低声提醒,“影卫未归,只郎君您一人,郎君您可千万要小心啊!”
颜怀卿未答,步下雪地无声,眸色如墨,忽然一道寒光斜掠,竟是那人转身回刺,刀光如雪里潜蛇,悄无声息又势如雷霆。
刀刃将至,颜怀卿侧身避开,反手扣住对方手腕,那人却忽然低咬牙根,口中血腥味乍泄。
“糟了!”
茂茂惊呼,正欲上前,却只见那人嘴角泛黑,眼珠暴凸,一命呜呼。
颜怀卿掐住他下颚,强迫张口,指尖一扫,果然在舌下抹到残毒粉末。
他蹙眉俯视尸体,却在其面颊隐处发现一道被寒意掩住的青黑印记
——刑牢刺字。
“囚犯都能被调动成死士,背后到底是哪个天大的靠山……”茂茂低声骂了句,“怕不是想让郎君您知难而退。”
颜怀卿垂眸,长身直起,风雪掠过肩侧。他看着那人尸首在雪中渐冷,半晌未语。
“带去城卫署报备,”他吩咐,“我需处理伤口。”
“这附近……最近的,是东巷的熙春楼,”茂茂顿了顿,“虽小,却清静。”
颜怀卿颔首,手拂开肩头积雪,转身踏入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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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春楼楼阁临街,门面不大,楼上却别有洞天。
一炉新茶刚起,香气清淡,胜在雅致。
颜怀卿坐于临窗位,脱下斗篷,袖中绷带已浸了血。
他淡声吩咐了两句,便自坐下,拨开茶盖,不言不语。
风从窗缝挤入,帘幔微颤。他本无意多看,谁知一抬眼,楼下便见一道熟悉身影——
是沈昭。
她坐于楼角一张竹几前,正与熙春楼掌柜低声说话。
语声不闻,神色却温婉自若,眉间风霜不侵,清而不冷。
掌柜时不时点头,低声应和,看模样已谈了有一会儿。
颜怀卿目光凝住,盯了那一桌许久,手中茶盏未曾挪动。
“郎君?”茂茂低声试探,顺着他视线看去,一见之下,顿时愣住,“娘子?她怎么……”
话未说完,熙春楼门口一阵冷风掀帘,一道细长身影踏雪而入。
李扶枝抱着个食盒,小心翼翼行至沈昭身边,附耳低语几句。沈昭点头,向掌柜微笑告辞,拎起斗篷与李扶枝一同下楼。
“娘子这是……”茂茂一头雾水。
颜怀卿低头抿了一口冷茶,许久才淡淡一句:
“没什么。”
语气平静,似风雪下覆了两寸的沉霜。
茂茂眼珠一转,又看了楼下一眼,顿了顿,故作轻松:“娘子与掌柜攀谈半晌,也不知是在打听哪家的点心……或许是五姨娘那事吧。”
颜怀卿并不接话,只指尖轻轻叩了叩茶盏盖,眸色暗如风雪压顶。
“既然歇过,回去罢。”
他说。
“是。”
茂茂应声,低头去唤店小二结账。
窗外风起,细雪再落,檐铃微响。
颜怀卿凝视她远去的背影,指尖微顿,似是欲言又止。
可他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将袖口拢紧些,起身时袖袍如雪掠地,掩去一地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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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姨娘接过酸枣糕,吃了一口,眉头微扬,笑着道:“这酸得正好,真是解腻三郎媳妇儿可真是心细。”
沈昭低眉,声音柔和地应道:“五姨娘喜欢就好。”
她随即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碗杏酪,轻轻递给上官氏:“母亲嗓子不适,这杏酪润喉,您尝尝。”
上官氏接过杏酪,点了点头,语气温和:“有心了。”
话音方落,珠帘再响,一道挺拔的身影踏入暖房。众人一愣,竟是颜怀卿。
厅内本是笑语盈盈,一瞬便静了几分。哪家三郎会无端闯进女眷清谈之处?但这位,却生得一派冷俊自持,礼节周全,又贵为嫡子,便是上官氏一时也不好责备得太过。
他拱手一揖,眸色沉静如霜,言语简约:“祖母不在?”
上官氏轻抚香盏,语气淡淡:“车马劳顿,老夫人觉得些许疲乏,已回房休息了。”
她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质疑的权威:“你父亲在西厢,你不去问安,来这里做什么?乱了规矩。”
颜怀卿微微蹙眉,目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上官氏身上。
虽然话语带着责备,却无意激怒他,他只是低声答道:“是,母亲。”
然后转身,欲向西厢的方向走去。
话音方落,暖阁之外传来一道爽朗男声,清脆如金石交击:“哎呀,我当是谁这般冷脸——原是咱们三郎君啊。”
珠帘再动,一抹绯影入堂。来人鬓发略乱,裘披未解,风尘未退,却自带几分桀骜的洒脱气。
“祯儿!”四姨娘手中帕子一抖,泪光顿起,语音发颤,“你怎地突然就回来了?”
那青年正是四姨娘所出庶子,颜府二郎君颜怀祯,常年驻守边关,难得现身府中。
今番突兀现身,倒叫众人一时不敢出声。
“娘,孩儿回来过个年,”他笑着将斗篷往椅上一搭,目光一扫,落在颜怀卿身上,语气却带了几分试探的调侃,“你这架势,可不似见着二哥的模样。”
颜怀卿神情不动,淡声反问:“官家前日方才下旨加强边境防守,你倒闲得很?”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顿冷了几分。
正当众人心下惊疑,二姨娘却轻声插话,语气温和如水:“二郎远途归来,兄弟相见,自该亲近些……三郎这性子,素来较真,也难怪。”
话虽如劝,字字温婉,却像无意点明了谁才是真的“懂事”。言下之意,倒似是说:有的人担着一身官事,连兄弟情分都顾不得了。
沈昭正饮茶,一口未咽险些呛住,咳得轻了几声,脸颊泛起细红。李扶枝立时上前,为她轻拍后背,递上巾帕。
而颜怀祯已循声看过来,目光一亮,眉梢含笑道:“这位,便是沈二娘子吧?”
他走近一步,眼神不掩热忱,颇有几分边地豪气:“颜怀祯,曾在边关听闻弟媳贤名,今日得见,果然温雅有度。”
沈昭缓了缓神,轻轻一礼,笑意含蓄:“二郎君过誉了。”
她话虽得体,心头却泛起微微波澜——这二郎君看似随意洒脱,眼底却有一道光,藏得极深。
而颜怀卿始终未言,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幕,眼眸深幽如井。
四姨娘忙拉了怀祯一把,半嗔半喜:“你父亲在西厢与客议事,怎还不快去请安?可别真叫你弟弟误会你是不守军纪之人。”
颜怀祯一笑,躬身一揖:“是,母亲训得极是,孩儿这便去。”
临行前,他又瞥了一眼沈昭与颜怀卿,目光如箭,唇角却仍带笑——他一向知兄长冷情寡语,却极少见他今日这般沉默。
沈昭望着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心中莫名微动。
厅中炉火正旺,香气温软,偏那门外的风声隐隐,却似搅乱了这片雪落无声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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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浅,雪色未歇。
梅苑深处,花厅灯影犹在。宴席方散,沈昭替上官氏收拾完末席,辞过几位贵妇,带着李扶枝沿廊缓步而行。雪泥轻覆石板,木屐踏雪微响,灯火幽沉,如水晃影。
忽有一人自回廊转角快步趋来,身着素褐短袍,举止灵动而克制。
“三娘子,”那人躬身一礼,语声压得极低,“方才迷了路,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来人正是苏羡礼的亲随,十四。
沈昭略感讶然,脚步微顿:“你家郎君也在梅苑?”
十四点头,从袖中取出一页折叠整齐的纸笺,双手奉上。李扶枝见状,默然退至几步外,垂手立于雪下,不动声色。
沈昭接过信纸,展看时,指尖轻动,目光微敛。
纸上字迹清隽,寥寥几行:
“稗史堂原主急售,明早挂牌,价二百八十五两。
问昭昭意向,若欲并购,余可助资,共益如旧。”
她静默片刻,复将纸页折起,收于袖中,语声不轻不重:
“烦请转告你家郎君,我意已定。替我先谈下稗史堂一事,签约之前,我会设法将余银凑足。”
十四垂首应诺,退身而去,脚步不急不缓,颇有章法。李扶枝亦随沈昭并肩前行,一路无言。
谁料甫至回廊转角,前方忽有一阵慌乱人声穿风而至,灯火晃动,照得雪地一片混沌。
“快请大夫!五姨娘肚子疼得厉害,血都止不住了!”
几名丫鬟提着灯,领着大夫匆匆奔往梅苑西偏,神色慌张,语声惊乱。
沈昭止步,凝神听了片刻,眉头微蹙:“是五姨娘?”
李扶枝已快步上前探问,旋即回返低声禀道:“娘子,是五姨娘回房后突觉腹痛,血崩不止,如今正在请大夫诊治。”
沈昭闻言,心头莫名一紧。寒风自松影中卷来,雪香未散,她却觉后颈一阵热意,好似有一道目光隔风而至。
她下意识回眸,只见廊尽灯稀之处,一道玄衣身影悄然立于雪檐之下,背光而立,神情难辨。
是颜怀卿。
他就那样站在檐下灯影斜斜处,身形笔挺,未言未动,一双眼沉静若霜,却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接的一瞬,沈昭心口一震,呼吸似被雪声噎住,唇角微动,却终未言声。
风过檐铃,铃音清脆如冰,飘飘洒洒落进人影交错的雪地中。
那一眼对望,百言未启,却仿佛将两人心事俱写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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