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风

　　翌日，方寸山山门前来了一个人，身后跟着两个侍奉童子，为首者一如那日的白衣长袍，看着道骨仙风。

　　公子詹立在原地，弯腰行礼道：“晚辈公子詹，前来拜会章怀真人。”

　　一阵清风将他扶起，章怀真人的声音随风吹来：“小友远道而来，不必诸般客气，请上山一叙。”

　　公子詹从善如流带着两个手拿礼盒的童子上了山。他见了章怀真人挂着“方外观”三字的破房子倒是面不改色，抬脚跨进门槛，对上首之人再次行礼：“见过章怀真人，晚辈此次前来，是替太素派送明年大比的请帖来的。”

　　章怀真人抚着胡子，“此事我已知晓，帖子我收下了，你回去给无方掌门回话，方寸山弟子会如约而至的。”

　　他话说的客套却连茶水都不上一杯，公子詹面上不显丝毫羞恼，态度依旧谦卑有度：“太素派无方掌门还托我给您带一句话，说是‘百年期限即将结束，届时秘境之门大开，想问您是否愿意像当年一样带个路’？”

　　章怀真人回道：“时间还早着很呢，你转告无方，此事徐徐图之，待来日见面时再慎重商讨也不迟。”

　　“是，晚辈会如实一字不落的转告无方掌门。”公子詹抬手，身后童子将手中礼盒放下，“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不过是些寻常之物，望真人切莫推迟。”

　　章怀真人老神在在的微笑颔首：“小友有心了。”

　　“那晚辈就先告辞了。”公子詹行礼退去。

　　公子詹离去后，师叔自帷帐后走出，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脸色此刻却并不好看：“无方那老东西，昔日惯会躲在人后，如今叫他当了太素派掌门，倒开始汲汲营营攀权附贵了。”

　　章怀真人睁开眼，神色倒是沉静：“人莫溃于山，而溃于蛭。”

　　说着，他目光突然落在通微身后，那里沾了半片枯叶，这对于经常在田地里劳作的通微来说很正常，他经常累了就随地一坐，身上脚上难免沾到一些泥土草叶。这半片枯叶看着寻常，若不是里面轻微的灵力波动，章怀真人倒是不曾察觉，他弹指一挥，附在叶片背面的符篆立即碎了，符文那头偷听的乐平“哎哟”一声，向后摔倒在山路石阶上。

　　清风打卷着化作一巴掌不轻不重的落在乐平头顶，乐平立即认错道歉：“对不起师父我错了。”

　　变成巴掌的风又变成了章怀真人的声音：“乐平，下不为例。”

　　乐平嘴唇嗫嚅道：“是，师父。”

　　偷听被抓了个现行，乐平拿起自己手中这半片叶子研究起来，心想：这符文我用针尖刻的又小又轻，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下山的公子詹顺着石阶走来，看见乐平坐在台阶上发呆，故意把脚步声放重了几分：“小道友，你在这里做什么？”

　　乐平仰头瞧见公子詹，方才他们的对话他都听见了，只是不知道这“百年期限的秘境之门”是何意，听他们一言一语的打太极，看样子师父躲在方寸山避不出世，就是为了躲那什么太素派和天启门的人。

　　他少年老成的略一点头：“我在这里等我师兄。”

　　公子詹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从身后童子手里的千机宝匣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六层点心盒递给他：“我猜可能会在山上碰见你，上次见你一直盯着点心铺子，这是给你带的点心。”

　　乐平眼睛对上那六层点心盒，一时不知该不该接，公子詹也没强求，将盒子放下施施然下山去了。没一会儿，横空伸过来一只手将点心盒拎起向后一扔，薛砚辛脸色臭的可以：“什么东西都往方寸山拎，这里又不是收破烂的，给狗狗都不吃。”

　　点心盒被扔到黄自在怀里，掉出来的一块点心被六碗正叼在嘴里，一妖一狗四目相对：“什么叫给狗狗不吃？”

　　薛砚辛丢完东西又气势汹汹地下山了，黄自在对着他背影喃喃自语道：“他这两天怎么脾气更臭了，谁又惹小少爷生气了？”

　　他看向乐平，乐平快速摇头，心想：谁活腻了敢惹他？他可是会用泉止剑砍人的！

　　晚上，乐平睡的正香，突然被一样东西胸口碎大石砸醒了，他哀嚎一声，对上夜半鬼魅似的突然出现在自己床头的薛砚辛，一下子说话都结巴了：“二、二师兄，你干什么？”

　　薛砚辛把装着点心的木盒往他身上压：“点心。”

　　乐平被压地翻白眼，“好，放床头，我明早吃。”

　　“不行，就现在吃。”

　　薛砚辛一手拎着点心盒一手拎着乐平，又一阵风似的来到藏书阁，将乐平摁在他常坐的蒲团上，点心盒“咚”地放在他面前，大有他不吃便不罢休的气势。乐平没想到他练剑时的那股倔驴劲头还可以用在自己身上，于是拿出最上层的点心忍辱负重的往嘴里塞。

　　薛砚辛这才满意地坐回去，“以后离公子詹这人远点，一个大男人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这家伙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乐平没吱声，他目光从自家二师兄半扎的马尾移到耳边彩绳绑成的小辫子上，再往下，是一件领口以丝线绣着暗纹的从没见过的新衣服，乐平这才发现他今晚穿的是件白袍，怪不得站在自己床头的时候那么像只吊死鬼。乐平视线重新往上挪，落到薛砚辛面上，数月来翻了无数本的书籍竹简，在这一刻在他脑海中自动冒出“霜雪为貌，玉竹为骨”这八字，当真是俊秀无双。

　　他不由微微睁圆了眼睛——如一个望闻问切的老中医，对于二师兄这些天突然的别扭和臭脾气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病灶所在之处。

　　对面的薛砚修拿着一本书翻了半天一页没看，如同问一个老中医“我这病应该怎么治”般，略带紧张地问：“我问你，我与那公子詹孰美？”

　　“老中医”乐平费力咽下嘴里的糕点，十分上道地说：“以在下观之，君之才貌更出其上。”

　　薛砚辛如服神药一下子通体舒畅，就此药到病除。乐平则长舒一口气，心想：今晚这出闹剧总算是落下了帷幕。

　　不同与乐平那边的鸡飞狗跳，此时方正清站在寒潭剑境前却没有进去的意思，章怀真人出现在他身后，问道：“何事烦忧？”

　　“师父。”方正清回身行礼，“弟子一年前入精通境，之后不论打坐还是入剑境，皆无法破境。”

　　章怀真人意念一动，两人同时进入剑境之中，此刻这里没有汹涌剑气，唯余一片看不到边际的白。

　　他说道：“可还记得那日，我问你们，心中的‘道’是什么，你如何做答的？”

　　方正清眼神温润平和：“弟子当时答‘无为为之而合于道’，取上善若水水自流，顺其自然之意。”

　　“大道三千，不过殊途同归；既选择‘无为之道’，既是不妄为，不强求，非以一时之变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章怀真人如是说道。

　　方正清心中微动，露出一抹恍然。

　　章怀真人又道：“大智若愚，大诈若忠，大巧若拙，大辩若呐。你少时在剑境中得守拙剑，今日为师再赠你‘守常’二字——变故宜防，而君子但守其常常无失，变亦能御。”

　　话音未落，章怀真人手中已握着一把乐平平时用的那种木剑，口中说道：“为师再教你三式。”

　　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他手中木剑古朴圆钝，动作时而缓而慢，呼吸错落间又剑势沉猛，剑出如飞雁掠长空，掀起惊鸿。方正清心随木剑而动，周身灵气如潮汹涌，他心中剑意激荡，丹田气海灵力满载似要涨开。他招出守拙剑，跟随师父动作挥出一剑——

　　在波澜壮阔的山河间，在四季更替的变换间，人外有人，天外也有天。

　　木剑剑势反转——

　　见过天与地，他忽地坠入滚滚凡尘，民生富饶时百姓安居乐业，大旱大涝时饿殍满地哀鸿遍野。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瞧见众生之七情六欲之苦。

　　剑招回收，如剑归鞘，藏锋守拙——

　　他看见了他自己。

　　我是谁？我要什么？

　　幼年失孤，五岁随师父上山，八岁练气，后入剑境、得守拙剑，无数次的挥剑收剑，无数次的打坐、吐纳，修习道法悟心破境。

　　我是谁？我要什么？

　　我即是我。我的全部成为了我。

　　方正清收剑，他借师父剑招三式所带来的感悟突破通灵境，此刻灵脉仍在快速运转，心神震荡不已。

　　他向章怀真人拱手：“多谢师父指点。”

　　章怀真人慈爱地望着他，又带着对他们前路风雨飘摇的担忧，由衷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够守拙、守常、守心。

　　这边藏书阁内，乐平吃了两盒点心正撑得睡不着，自从隐石碎了之后，薛砚辛一直在翻书寻找不借用隐石自由进出虚实境的方法，到现在两人已完整的看完了第一、二层的书，乐平挪动蒲团，走上第三层。第三层书本略少，他随手翻开一卷记载符篆符文的竹简，一目十行看到最后，末尾竟是一片暗色，他凑上鼻子闻了闻，果真是血迹。不知这卷竹简经历了什么，最后一竖那几个符文被血迹晕开，字形只剩下了一半。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竹片和刻刀，盘腿坐下想试试能不能还原出本来的符文。身后有一阵脚步声，薛砚辛托着蒲团也上了第三层，“哎我说，小师弟你刻符的时候注意一点，不要像上次那样把我们又都带到群妖谷那种鬼地方。”

　　群妖谷？

　　乐平突然想起浮屠山蛇族和隗得道的血契毒誓，他问：“师兄，双月十五是什么时候？”

　　薛砚辛摇头，“倒是从未听过这种说法，会不会是妖族自己计时的一种叫法，明早问问黄鼠狼。”

　　乐平一想也是，估摸着等明天见到黄自在问问，不过隗得道随太初剑被葬于青霭山，恐怕未必可以如蛇妖所愿助他们登上妖族之位了，妖骨这种东西，除了那只幻妖拿来骗他时做过嘘头，否则谁也不知道这妖骨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凝神注意刻刀落下的角度，一共六个符文，他依葫芦画瓢写了五个，到第六个时，刀尖一滞，灵力跟着散了，竟是失神伤了手指，一滴血珠迅速沁入竹片纹路里，最后剩下的那个符文随血迹晕开，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一个图形。

　　乐平迅速站起身，薛砚辛被惊了一跳，询问的话还未出口，脸色已率先凝重起来：“不对劲，快跑！”

　　他跳起来拉住乐平的手从三楼一跃而下，落地时脚下原本藏书阁平坦的青石砖却在瞬息间变成一片砂砾。眼睛所见之处，如遇沙尘暴一般暗无天日，死气沉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