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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春驻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冰冷的纱幔。
白暮雪睁开眼时,先看见的是心电监护仪绿色的波形线,然后才是伏在床沿的裴亦初。
晨光透过百叶窗,把他睫毛的阴影投在胰岛素泵的显示屏上,那里闪烁着27%的电量警告。
“裴亦初”,白暮雪的声音沙哑。
他伸出缠着纱布的手,指尖悬在对方青黑的眼睑上方,“我是病了,但我对你的爱不是病”。
心电图的波纹突然急促。
裴亦初惊醒时碰倒了床头柜的水杯,玻璃碎裂。
他抓住白暮雪的手腕,体温透过纱布传递过来,比监护仪的读数更真实。
“喜欢你”,白暮雪轻轻说。这三个字让裴亦初的瞳孔骤然收缩。
胰岛素泵的提示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裴亦初低头调整导管时,白大褂领口滑出条银链,坠子是半枚破碎的校徽,刻着“宁实中”的篆体。
“今天正好是27号”,他声音带着疲惫,“你的幸运数字,想不想去哪里玩?”
白暮雪摇头。
视线掠过窗外枯枝上停驻的麻雀,它们啄食的样子让他想起宁夏冬日的谷场。
“我想待在家里”。
公寓里弥漫着樱桃蛋糕的甜香。
裴亦初收拾玻璃碎片的动作很熟练,仿佛处理过无数次类似场景。
白暮雪盯着他弯腰时凸出的脊椎骨,突然开口:“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宁夏哪个地方”。
玻璃碴落入垃圾桶的声响突然停止,裴亦初的脊背僵成一道紧张的弧线。
“彼得潘是我母亲小时候常给我讲的睡前故事”,“幸运数字27是因为父亲去世在27号”,白暮雪深吸一口气,“这些巧合的拼图,是不是太完整了?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
裴亦初转身时,胰岛素泵的导管在身后划出银色的光轨。
他嘴角扬起个苦涩的弧度:“白暮雪,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记忆的闸门由此轰然洞开。
2020年的宁夏,家属院墙头爬满牵牛花。
裴亦初第一次看见邻居家的白发男孩,他正被几个孩子按在沙坑里,颜料泼在白发上
“那是白医生家的雪宝,”母亲拉紧窗帘,“可怜见的,爸没了妈又疯了……”
2028年化学实验室的窗外,少年裴亦初目睹了铬酸洗液事件。
许逸钦的笑声穿透玻璃,而白暮雪蜷缩的身影像被踩碎的月光。
那天深夜,裴亦初翻墙进校医室,偷走了烫伤药膏和事故记录本。
“2016年你父亲头七,”裴亦初的声音像从很深的水底传来,“我守在你们单元楼下,看见你抱着骨灰盒坐在花坛边,白发被雨淋得透明……”
白暮雪的手指无意识揪紧沙发罩。
那些记忆碎片突然开始旋转——雨夜里递过来的黑伞,总出现在书桌的匿名笔记,高考前桌洞里出现的《彼得潘》精装本……
“你跟来广东……”白暮雪的声音发颤,“我20岁那次自杀未遂后……”
“是我给你做的心理评估”,裴亦初露出腕内侧的疤痕,“你说我的眼睛像冻住的湖,这是第七次听你这么说”。
阳光突然刺眼起来。
白暮雪看见对方虹膜里的纹路,确实像冰层下的水波,某种被禁锢的温柔。
“第一次遗忘发生在2030年春天”,裴亦初调出手机相册,照片里白暮雪笑着咬樱桃,头发还是鸦黑色。
“你醒来后问我‘医生贵姓’,回到出租屋再不开门”。
裴亦初跪下来与他平视“第二次是2032年住院部天台,你说‘裴医生名字真好听,宫云霁犹未,宸风夹亦初’”
白暮雪突然捂住太阳穴。
记忆的冰面裂开细纹,某些模糊的画面浮动起来: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轮椅轮胎碾过樱花花瓣,有人在他掌心写“27”这个数字……
“而现在”,裴亦初的指尖轻触他手腕的新纱布,“是第三次重逢”,他苦笑时眼角显出细纹,“他们没说错,重度抑郁会导致选择性失忆……只是没想到,被删除的总是我”。
窗外传来货轮汽笛声。
白暮雪忽然抓住对方衣领,布料下露出锁骨处的烫伤,是缩小版的C形疤痕。
“为什么……”眼泪滴在裴亦初手背,烫得像熔化的雪,“为什么不放弃……”
胰岛素泵发出最后的低电量警报。
裴亦初任由警报声响着,只是轻轻拥抱他:“因为每次重逢,你都会重新爱上我”,他取出皮夹里的照片,三个不同时期的白暮雪在相纸上微笑,“这是命运给我们设置的轮回”。
暮色开始浸染房间。
白暮雪触碰照片上20岁的自己,那时头发刚染黑,笑容里还藏着星点希望。
“下次……”,“下次我忘记时,直接吻醒我吧”。
裴亦初的眼泪终于落下。它们渗进白暮雪的白发。
“不会再有下次了”。
夜风拂动窗帘,送来远处《逾期不候》的旋律。
白暮雪在歌声里仰头,第一次主动吻上裴亦初的嘴唇。
咸涩的泪与药味的甜交织,尝尽了他们错过的所有时光。
监护仪的波纹渐渐平稳。
裴亦初抵着他额头轻声说:“其实你每次忘记的,只是我的名字”。
他指向心电图纸上的数字,“但永远记得27这个数字,那是我们初遇的日期”。
月光照亮床头柜上的《彼得潘》。
书页间露出半张老照片:两个男孩在雪地里堆雪人,白发男孩围着红围巾,黑发男孩举着写有“27”的木牌。
白暮雪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
某些被冰雪封存的记忆,正在春夜的暖风里咔咔作响。
康复室的落地窗外,木棉花絮开始飘飞。
白暮雪的手指紧紧抓着平行杠,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物理治疗师在三步外鼓励地点头,裴亦初站在更远处,胰岛素泵的显示屏暗着,他关了警报音,怕惊扰这脆弱的时刻。
“吸气”,治疗师的声音像温柔的指令。
白暮雪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和柠檬精油的混合气息。
他的左脚向前挪动半寸,足底感知到地板的微凉。
右脚随之拖动,鞋底与橡胶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裴亦初的呼吸停滞了。
他看见白暮雪的白发被空调风吹起,像面小小的旗帜在晨光中飘扬。
平行杠上的汗水印迹逐渐扩大,那是挣扎着复苏的生命力。
第三步落地时,白暮雪突然笑了。
不是以往那种转瞬即逝的弧度,而是真正的、带着温度的笑容。
嘴角扬起时露出小小的虎牙,眼尾皱起细密的纹路,那是被遗忘多年的表情肌重新苏醒。
“笑了……”裴亦初喃喃自语。
他下意识摸出手机拍照,镜头却因为手抖而模糊。
胰岛素泵的导管缠在腕间,像一道银色的牵绊。
晚餐时分,白暮雪自己握住了勺子。
虽然动作还有些颤抖,但南瓜粥准确送入了口中。
“甜”,他轻声评价,嘴角沾着金色的粥渍,裴亦初用纸巾轻轻擦拭,指尖掠过那个尚未消失的微笑弧度。
药盒变得轻盈。
氟西汀从三粒减到两粒,劳拉西泮彻底停用。
每周的心理评估报告上,抑郁量表的分值持续下降,像融雪汇成的溪流不断上涨。
周日的清晨,白暮雪在阳台尝试站立。
他扶着栏杆,赤裸的双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
远处珠江上的货轮拉响汽笛,惊飞一群白鹭。
在鸟儿振翅的声响中,他稳稳站了十秒,足够读完《彼得潘》的一整页。
“裴亦初”他第一次主动拨打视频电话。
屏幕那端的人正在门诊值班,白大褂领口别着心电监测仪。
“看”,镜头对准独立站立的双脚,“像不像学会走路的孩子?”
诊室里的候诊患者看见,永远冷静的裴医生突然红了眼眶。
胰岛素泵的警报因为情绪波动而响起,他却笑着任由它鸣叫:“棒棒哒……”
记忆不再丢失。白暮雪的手机里存满了标注日期的照片:3月12日自己修剪头发,3月28日尝试做樱桃蛋糕,4月3日读完《刑法通则》最后一章。
每张照片里都有裴亦初或远或近的身影,是冬日的守护者。
五月的暴雨夜,白暮雪突然从梦中惊醒。
雷声轰鸣中,他第一次没有摸索药瓶,而是转身抱住了裴亦初。
对方心口的起搏器跳动声透过布料传来。
“记得吗?”裴亦初在黑暗中轻声问,“第三次重逢时你说过……”
“说过再忘记就直接吻醒我”,白暮雪接话。
他的手指抚过对方锁骨上的C形疤痕,“但现在不需要了——你的名字在这里”,指尖点在自己心口,“刻进心室壁了”。
6月,白暮雪站在了天台边缘。
不是二十七层,只是社区公园的观景台。
风吹起他渐长的白发,裴亦初从身后环抱住他,两人一起眺望珠江入海口。
“冰裂期结束了”,白暮雪突然说。
他指着手机上的潮汐表,“青岛的海冰完全融化了”。
裴亦初的吻落在他耳畔:“等你完全痊愈”。
黄昏时分,他们整理旧物。
白暮雪从箱底翻出宁夏的校服,上面还留着颜料渍。
裴亦初却抽出一本泛黄的相册:照片里两个男孩堆雪人,黑发男孩举着“27”的木牌,白发男孩系着红围巾。
“原来从未忘记”,白暮雪轻触照片上的笑脸。
记忆像解冻的河流,突然奔涌而出,不是三次重逢,而是二十七次轮回里始终相爱的证据。
夜雨来临前,白暮雪独立完成了晚餐。
番茄蛋炒饭的香气弥漫厨房,他端着盘子转身时,看见裴亦初泪流满面。
“怎么哭了?”他放下餐盘,手指抹去对方脸上的泪痕。
裴亦初抓住他的手贴在胸口。
起搏器的震动透过皮肤传来。
“因为等了太久……”
阳台上晾着的纱布在风中飘荡,像宣告痊愈的旗帜。
远处传来江屿澈的新歌。
白暮雪推开玻璃门。
夜风裹着木棉絮涌进来,他转身对裴亦初微笑:“来看,我们的春天来了”。
月光下,二十七盆山樱桃同时开花。
花瓣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岁月盖下的温柔邮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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