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倒悬河

　　江朝稳住身形，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这邪祟手段还真是高明，她原本以为只要将那些人都杀了，师弟就能脱离梦境。

　　原来，它的目的不是借梦中事物的手杀人，而是寻找或是编造，最能牵动心绪的情景，激起人内心最深层的欲望。

　　温水煮青蛙般让猎物深陷在梦里无法自拔，最后再借丝线绞杀。

　　因此，就算摧毁梦境，若是被困的人不能分辨梦境真假，那么也是无用的。

　　温羽华见她沉默，明明已经浑身是伤，却仍然不管不顾地攻击。

　　江朝稳稳地站着，固定住他一只手，任由他发泄情绪。

　　周围一片虚空，温羽华的剑也早就碎了，只能一拳一拳地往江朝身上捶打，还未干涸的血也一起蹭到她身上。

　　此时的他才刚刚到江朝的胸口，力竭之下，拳头并没有什么力道可言，何况江朝平时也修体，倒是更担心他的手疼不疼。

　　渐渐地，他的肩膀彻底垮下来，缓缓蹲下身，将自己埋进臂弯里。

　　哪怕经历燃烧神识的痛苦之时都没有流下一滴泪的温羽华，此时却打湿了自己的衣襟。

　　他像一只蜗牛一样安静地蜷缩着，将自己塞进一个看不见的壳里，这是这壳却渺小又脆弱，他痛恨这样的自己。

　　江朝轻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温羽华从前经历过什么，她很希望那些情景是被编造出来的。

　　但遗憾的是即使是编造的，也不会毫无根据。

　　就如她梦见的，即使有不合逻辑的地方，也是在真实的场景下延伸出来的，若是太过天马行空，梦境主人也不会相信并投入。

　　如此残忍，甚至到了需要燃烧神识的地步，他上山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

　　江朝也蹲下身，轻轻摸了摸温羽华的头，经历过打斗的头发乱翘，发质微微发黄，十分毛躁，摸起来手感并不好。

　　但她只是一下一下顺着，将他那些不听话的碎发都掖进发髻。

　　于是，江朝的气息又安静地将他包围。

　　“师姐……”

　　江朝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唇角挂起一个令人安心的笑。

　　温羽华猛地扑进她怀里，一句话也不肯再多说，只是手中的力道却不减，将头埋进她的颈窝，紧紧地拥着。

　　她愣了一下，感觉到肩膀处一阵温热，衣料被洇湿，轻轻回抱他。

　　“原来师弟小时候是个爱哭鬼。”知道他清醒过来了，江朝忍不住开口揶揄他。

　　“我没有……”他埋着脑袋小声抗议，嗓音里还带着怒吼后的沙哑。

　　“好了，该醒了。”她感觉他已经平静下来，轻笑两声，“师姐在外面等你。”

　　话音刚落，温羽华就感觉怀里一空，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江朝消失的位置。

　　.

　　江朝缓缓睁开眼，呼出一口浊气，指挥凌兮剑三两下将两人身上又长出的丝线斩断，起身去查看躺在一边的季望的情况。

　　“从进入你的梦境到破梦，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江朝听到身后传来衣料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头也不回地对温羽华说。

　　“他如何了。”温羽华语气一如往常地平静，神色看不出一丝端倪，看上去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情况不是很好。”江朝探了下季望的脉，皱眉道，“这贾府不知设下了什么阵法。再不醒，就算了没被困在梦中也要灵力枯竭而死了。

　　“这阵法应是依贾府的府形而设，我推测了一下贾府的布局，看起来像斫龙阵。”

　　“是斫龙四象阵。”温羽华沉声道。

　　“斫龙四象阵？”

　　“我曾在古书上看到过，是在斫龙阵的基础上演变而来的，斫龙阵原先是依地势变化，汇聚山川之灵守护墓穴的阵法。被有心之人扭转了卦位，才成了豪夺他人灵力的邪阵。

　　“在这阵法下待得越久，阵中之人的灵力就会被吞噬得越多，与之相应的，阵法就越强。

　　“但这需要付出极高的代价，若是阵法被打破，那么布阵之人则会无法控制地吸收灵力，直至承受不住过多的灵力，最终爆体而亡。

　　“不仅如此，这种阵法形成的条件十分苛刻，不但需要合适的地势，还需要五个不同五行属相的人为祭，在血月之夜启动阵法才能有可能成功。“

　　“能否确定阵眼的位置？“

　　“暂时还不能确定。”

　　“不过，从灵力流失的速度来看，应是还没完全启动。”

　　“要赶在阵法完全形成前摧毁才行。“

　　“但是我怕他撑不到我们找到阵眼。”温羽华指了指躺在一旁，面色越来越苍白的季望。

　　“麻烦了。”江朝盘腿坐下，准备掐诀再次入梦，“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回来。“

　　“师姐，让我来。”

　　“不行。”她直接拒绝，“你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封住穴位只是权宜之计，不可再冒险。”

　　“既如此，让我跟你一起。”

　　“你我都知贸然入梦的风险，若不是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已力竭……”

　　他没有说下去，但微微颤抖的尾音袒露了一切。

　　江朝抬起头，骤然对上一双神色认真的眼眸，微微一怔。

　　“罢了，总归是拦不住你的。”江朝叹了口气，妥协道。

　　她明白他的担心，与其让他偷偷溜进来，不如还是带在身边的好。

　　温羽华瞳孔微微一亮，立即在江朝身边盘腿坐下。

　　.

　　顺贞六年，连岁大稔，忽大雪，平地深丈余，严寒杀稼，民多饥死。

　　十月的来安县已经刮起了凛冽的北风，天阴沉沉地，预示着一场大雪来临。

　　一个蜷缩在街角的，脏兮兮的小孩裹紧了身上的破旧棉衣，这是他几日前在一户富贵人家门外捡到的。

　　寒风刺骨，刮在他皲裂通红的脸颊上，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他伸出满是冻疮的手，收起跟前空无一物的破瓷碗准备离开。

　　“喂，你是谁啊？以前没见过你，是从哪里来的？”

　　冻得鼻头通红的小孩把碗收进口袋，警惕地看着眼前将他围得密不透风的几人。

　　“说话啊，难不成是个哑巴？”领头的大孩子上前一步逼近。

　　“你们……有什么事吗？”不知是冷的还是什么原因，季望挡在胸前的手微微抖动着。

　　“是这样。”看着跟前瘦弱的小孩，明明怕得要死还在强装镇定的样子，放缓了语气说：“我们看你一个人可怜，准备带着你混。”

　　“你平时睡在哪里，带我们过去。”

　　季望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但这群人，每一个都比他要高大许多。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挨拳头，不如乖乖带路。

　　大不了到时候偷偷溜走。

　　…………

　　“你这鳖孙还敢带我们绕路，憋什么坏呢？！”

　　季望被揪着后衣领，整个人被拎起来，领口卡住他的喉咙，窒息感涌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手脚不受控制地在半空中胡乱挣扎，试图抓住什么，可干瘪空虚的胃袋让他四肢无力，手脚发软。

　　“老大，他看起来快不行了！”一道尖锐的惊叫声响起。

　　忽然，喉咙猛地一松，他剧烈地咳嗽，清冽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腔。

　　下一秒直接被甩到泥地上，巨大的冲击让他忍不住将自己蜷起。很快，强烈的钝痛从身体各处传来。

　　领头的乞丐一脚踩在季望的肩上，恶狠狠地说：“看你这个样子，估计也没什么好去处，下次别再让我遇见你，否则要你好看！”

　　“我们走。”几人扬长而去，带起的尘土尽数扑到季望脸上。

　　季望蜷缩在地上等待着那阵疼痛缓过劲去，才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肚子挪回自己常去的落脚地。

　　破庙的门勉强还能拴上，他艰难地把门合上，寒风呼啸而过，顺着门缝蛮横地钻进来，砸得门闩哐哐作响。

　　天就快要黑了，今天又是没讨到东西的一天。

　　季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只记得自己好像跟着许多人，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才在这里停下，最后不知怎么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做了这来安县命如蝼蚁的小乞丐。

　　这间破庙也是他睡了几天桥洞才找到的，勉强能遮蔽些风雨。

　　只是天气又开始冷了，幸好他又捡到了一件勉强能保暖的破旧棉衣。

　　季望摸索着爬到他平时睡的地方，那里有他之前上山捡的干草，虽然不是那么保暖，但也比直接睡在冷冰冰的地上好。

　　肚子不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在空旷的破庙中格外响亮。

　　季望捂着肚子灌了两口水，在不大的干草垛上翻来覆去，强迫自己入睡。但两天没吃什么东西，空空如也的胃袋剧烈绞痛着。

　　忽然，他的脚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他猛地坐起身，眼前漆黑一片，看不清角落里有什么。

　　“……谁？谁在那里？”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黑洞洞的角落，想找点什么来防身，手边却只有那个用来乞讨的破瓷碗。

　　许久，等到季望眼前发昏，手脚发软，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饿晕过去，那个角落都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季望努力打起精神，终于还是支撑不住，一头栽倒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清脆的鸟鸣声从屋外传来。

　　这时候季望才看清角落里究竟是什么。

　　一个面无血色的男人倒在那里，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身下洇出一滩血泊，血迹已经干涸凝固，变成了暗沉的褐色。

　　“啊——”

　　季望惊叫一声，又立马把自己的嘴捂住。

　　万一还没死呢？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他颤抖地伸出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手指，放在男人的鼻子下探他的鼻息。

　　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还没死，但看样子也快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