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引

作者:姜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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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卷当归引·劫第四章:烽火情缘·当归一诺



      一九四二年的深秋,寒意比往年更早地侵入了江南连绵的群山。战争的拉锯如同两头巨兽在泥沼中撕咬,将战线反复碾压过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炮火的轰鸣时远时近,如同大地沉重的喘息,惊起山间寒鸦阵阵,留下硝烟刺鼻的余烬,在湿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苏家老宅的院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压抑笼罩。往日里药圃的辛香,此刻被浓烈的血腥味、汗味、消毒药水的刺鼻气息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来自伤处腐肉的恶臭所覆盖。正堂被临时改作了手术间,门窗紧闭,只留一丝缝隙透气。昏暗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将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一张铺着白布(已被血染透了大半)的木板床摆在中央。江屿白躺在上面,人事不省。他穿着被血和泥浆浸染得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灰蓝色军装,胸腹处被简单包扎的厚厚绷带,依旧有暗红的血渍不断洇出,如同死亡的印章。左肩胛处,一个狰狞的开放性创口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发黑,显然已感染化脓。他的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汗水混合着血污和尘土,在他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上留下污浊的痕迹。

      林川柏和林杜若父女正围在床边,紧张地忙碌着。林川柏眉头紧锁,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手中镊子夹着浸透碘酒的棉球,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肩胛伤口边缘的腐肉和污物,每一次触碰都引来昏迷中伤者无意识的、痛苦的抽搐。林杜若则快速地递送着止血钳、纱布、装着生理盐水(自制的淡盐水)的搪瓷缸,动作麻利,脸色同样凝重。空气中弥漫着碘酒、血腥和伤口腐败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不行!肩胛骨碎片卡得太深!还有弹片残留!腐肉太多!必须立刻清创!否则感染蔓延到胸腔,神仙难救!” 林川柏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焦灼和一丝绝望。他放下镊子,看向站在一旁,如同沉默雕塑般的苏守正。

      苏守正背对着灯光,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他布满沟壑的脸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冷峻,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江屿白肩胛处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中是粘稠如墨、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这是他特制的、以曼陀罗花和草乌为主药调配的强力麻沸散。

      “清!必须清!” 苏守正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但腐肉粘连太紧,靠近大血管和神经,贸然下手,稍有不慎,不是大出血就是伤及筋络,这条胳膊就废了!甚至……人可能当场就……”

      他猛地抬眼,目光越过林川柏和林杜若,落在孙女身上。

      “紫苏!”

      苏紫苏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阴影里。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脸上蒙着一块干净的粗布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不再是一年前深潭般的死寂,而是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如同千载寒冰下的深流,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江屿白惨白的脸和那狰狞的伤口。两年多的严苛锤炼,祖父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无数次处理战场上送下来的伤兵,早已让她褪去了少女的惊惶。此刻,她像一把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匕首,冰冷、锋利、蓄势待发。

      听到祖父的呼唤,紫苏没有任何犹豫。她上前一步,走到油灯的光晕边缘。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却异常挺直的肩背线条。

      “祖父,我准备好了。” 她的声音透过面纱,平静无波,没有丝毫颤抖。

      苏守正将手中那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麻沸散递给她,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此药性烈,能麻痹痛觉,但也会令伤者神志昏沉,气血迟滞。下针需稳、准、快!务必在他彻底失去知觉前,用银针锁住肩井、天宗、秉风、曲垣四穴!截断通往肩臂的气血和痛感!为川柏争取时间!记住!毫厘之差,便是生死!是废人还是活人,就在你指下!”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紫苏接过那碗粘稠的药膏。刺鼻的气味冲入鼻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麻痹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药味和死亡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她眼中的沉静愈发凝练。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走到江屿白的头侧。

      他紧蹙的眉头,干裂的唇,惨白如纸的皮肤下跳动的青筋……近在咫尺。昏迷中的他,似乎依旧被巨大的痛苦折磨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痛苦的震颤。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如同细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紫苏心底那层冰冷的硬壳。这个六年前书斋论道、赠她玉扣的温润少年,如今却像个破碎的玩偶般躺在这里,生死一线。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瞬间恢复冰封般的沉静。她伸出左手,三根手指稳稳地搭在江屿白颈侧微弱的脉搏上,感受着那如同风中残烛般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右手则用一根细小的竹片,挑起一小块乌黑的麻沸散药膏,动作轻柔却异常稳定地,涂抹在他紧抿的唇缝之间。药膏带着浓烈的苦涩,即使昏迷中,江屿白的眉头也似乎皱得更紧了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

      紫苏的手指始终搭在脉搏上,敏锐地感知着指尖下那微弱搏动的变化。终于,她感到那脉搏的跳动开始变得迟缓、沉重,如同被粘稠的泥浆拖拽。他的呼吸也变得更加悠长、微弱,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些。

      就是此刻!

      紫苏眼中精光一闪!她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右手闪电般探入旁边早已备好的针囊!

      四根细如牛毛、闪着寒芒的银针瞬间夹在她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指间!没有丝毫停顿,她的手腕在空中划出几道细微却精准无比的弧线!

      第一针,肩井穴!深刺入肌!
      第二针,天宗穴!斜刺透骨!
      第三针,秉风穴!捻转直下!
      第四针,曲垣穴!稳准直入!

      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四根银针,如同四道冰冷的闪电,精准无比地刺入江屿白肩背处四个关键的穴位!针尾在她指下微微颤动,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嗡鸣。

      “成了!” 林川柏一直屏息凝神,此刻看到四针落位,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他清晰地看到,随着银针刺入,江屿白原本因剧痛而无意识紧绷的肩臂肌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了下来!伤口周围因疼痛而痉挛的肌肉也平复了许多!那四根针,如同四道无形的闸门,瞬间截断了通往伤处的痛感和大部分气血!

      “快!川柏!动手!” 苏守正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欣慰。

      林川柏再不迟疑!他抓起锋利的手术刀(严格消毒过的剃刀),深吸一口气,眼神专注如鹰,对准肩胛处粘连最紧、靠近大血管的腐肉,稳准狠地切了下去!刀锋过处,腐肉分离,露出下面发白的骨茬和嵌在骨缝深处、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细小弹片!这一次,昏迷中的江屿白身体只是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并未像之前那样剧烈挣扎!

      林杜若立刻递上止血钳和纱布,动作迅捷。苏守正则在一旁,用特制的药水(以黄连、黄芩、黄柏等煎熬的浓汁)冲洗着创面,抑制感染。

      紫苏依旧站在江屿白头侧,左手三指依旧搭在他的脉搏上,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时刻监控着他生命体征的变化。她的右手悬在银针上方,指尖距离针尾只有毫厘,随时准备根据脉象的变化进行捻转提插,调整刺激的强度和深度。昏黄的灯光映着她蒙着面纱的脸,只有那双露出的眼睛,沉静、专注、锐利如寒星,仿佛凝聚了所有的意志和力量,与死神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

      汗水,无声地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和面纱下的鬓角。时间在刀刃与血肉的接触中、在止血钳的碰撞声中、在伤者微弱却平稳下来的呼吸里,缓慢而沉重地流逝。

      当最后一小块深嵌的弹片被林川柏用镊子小心夹出,发出清脆的金属落盘声;当腐肉被彻底清除,露出相对新鲜的创面;当林杜若将浸透金疮药粉(以三七、白及、龙骨等为主)的干净纱布覆盖上去,开始最后的包扎……正堂内令人窒息的高压,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

      林川柏长长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林杜若也累得靠在墙边,脸色苍白。苏守正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紫苏缓缓收回了搭在脉搏上的手指。那脉搏虽然依旧微弱,却已趋于平稳,如同风雨后渐渐平息的海面。她看着江屿白虽然惨白但呼吸已不再那么痛苦的脸庞,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她眼前微微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她强撑着,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江屿白肩背上那四根染血的银针,一根、一根地捻转拔出。每拔出一根,她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压力,仿佛也随之卸去一分。

      油灯的火苗依旧跳跃着,将少女单薄却挺直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沉默而坚韧。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和药味,似乎也因为这来之不易的“生”的气息,而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 - -

      接下来的日子,时光在老宅里流淌得格外缓慢又格外清晰。

      江屿白在生死的边缘徘徊了数日。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侵袭着他重伤的身体。每一次,都是紫苏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用冰冷的湿毛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用祖父特配的清热解毒汤药(犀角地黄汤),一小勺一小勺撬开他干裂的嘴唇喂下去;在他被高烧魇住、陷入混乱的梦魇、痛苦地挣扎呓语时,用那双沉静的手,紧紧按住他无意识挥舞的手臂,在他耳边用低缓而清晰的声音重复:“没事了……安全了……” 她的声音像一泓清泉,奇异地抚平了他梦魇中的焦躁。

      当高烧终于退去,江屿白真正清醒过来时,第一个映入他模糊视线的,就是那双眼睛。

      他躺在老宅西厢一张铺着干净稻草的硬板床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糊着棉纸的旧木格窗,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当归、黄芪等药材熬煮的、带着微苦的清香气味。

      他艰难地转动干涩的眼珠,喉咙里火烧火燎,发出嘶哑的气音。视线由模糊渐渐聚焦。

      床边,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正微微俯身,专注地捣着石臼里的药材。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裙,乌黑的发辫垂在身后,发梢系着朴素的青色头绳。阳光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的肩背线条。她的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石杵起落,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咚…咚…”声。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细微的动静,那捣药的身影顿住了。她缓缓转过身来。

      脸上依旧蒙着那块干净的粗布面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江屿白怔住了。记忆中的那双眼睛,清澈如江南春水,带着少女的懵懂和书卷气。而眼前这双眼睛,依旧清澈,却已沉淀了太多东西。像深秋的潭水,沉静得仿佛能容纳一切波澜,深邃得如同蕴藏着整个黑夜。那沉静之下,是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的青影清晰可见,但更深处,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经历过血与火淬炼的坚韧和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这双眼睛,既熟悉,又陌生得让他心尖发颤。

      “你……醒了?” 面纱下传来她的声音,低沉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却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江屿白张了张嘴,喉咙如同砂纸摩擦,只能发出破碎的嘶哑气音。

      紫苏立刻放下石杵,走到桌边,倒了一碗温热的、带着淡淡甘甜气息的药茶(甘草、麦冬、芦根煎煮)。她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地微微俯身,一手小心地托起他的后颈,一手将碗沿轻轻抵在他干裂的唇边。

      “慢点喝。” 她的声音透过面纱,很近,带着一丝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

      温润微甜的液体滑入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难以言喻的慰藉。江屿白贪婪地小口啜饮着,目光却无法从她近在咫尺的眼睛上移开。那沉静如水的眸光,像一剂温和却效力强大的良药,缓缓注入他饱受创伤的身体和灵魂。

      一碗药茶饮尽,紫苏扶他重新躺好,动作轻柔而利落。她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指尖微凉,触感清晰。

      “烧退了。” 她收回手,声音依旧平静,“肩上的伤口很深,骨头也伤了,需要静养很久。万幸……没伤到肺腑根基。” 她顿了顿,补充道,“是我祖父和舅舅救了你。”

      江屿白的意识渐渐清晰,昏迷前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震耳欲聋的爆炸!灼热的弹片撕裂身体的剧痛!战友小周带着哭腔的嘶喊:“屿白哥撑住!我们送你去苏家!去找紫苏小姐!”……然后是漫长的黑暗和颠簸……

      苏家……紫苏……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眼前少女沉静的眼眸上。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嘶哑的、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呼唤:“……紫苏……”

      紫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面纱下,她的嘴唇似乎抿紧了一下。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她避开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转过身,重新拿起石杵,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你刚醒,少说话。我去叫祖父和舅舅。”

      她端着空碗,脚步平稳地走出了厢房,留下江屿白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心中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重逢的激荡,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陌生感。那个书斋论道、会为一句医理争论而脸红、会因他赠玉而浅笑的紫苏妹妹,似乎被这残酷的战争彻底改变了。眼前这个沉静得近乎漠然、眼神深邃如海的少女,让他感到心疼,又莫名地感到一种强大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 - -

      江屿白的身体在紫苏精心的照料下,如同老宅药圃里那些被战火洗礼后依旧顽强生长的草木,缓慢却坚定地恢复着生机。

      清晨,当薄雾还萦绕在山间,清冽的空气带着草木的芬芳。紫苏会搀扶着江屿白,慢慢走到廊下。他高大的身躯因为重伤初愈而显得有些虚弱,脚步虚浮,大半个身体的重量不得不倚靠在紫苏单薄的肩膀上。少女的肩膀比他记忆中更加瘦削,却异常地稳,仿佛能支撑起千钧重担。他们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在寂静的晨光里,只有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和她轻缓的脚步声。

      紫苏会指着药圃里那些在晨露中舒展枝叶的草药,用她那平静微哑的声音,低声为他讲解:
      “这是当归。根茎入药,辛甘温,归肝心脾经。补血活血,调经止痛。你看它的叶子,羽状分裂,像不像飞鸟的翅膀?祖父说,它叫当归,是盼着离人归家的意思。”
      “那是黄芪。补气固表,托毒生肌。你的伤口能这么快收口,它功劳不小。”
      “角落里的,是草乌。大毒。但炮制得法,便是治疗寒痹剧痛的良药。祖父说,分寸毫厘,生死之界,存乎一心。”

      她的讲解简洁而精准,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江屿白安静地听着,目光却更多地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落在她纤长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上。阳光穿过廊檐,在她靛蓝色的衣襟上跳跃。空气中弥漫着当归独特的辛烈气息,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草药清香,奇异地抚平了他因伤痛和战争而紧绷的神经。

      午后,若天气晴好,阳光温暖。紫苏会搬个小竹凳坐在廊下,膝上放着一个针线笸箩。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珍藏的靛蓝色香囊——正是当年未完成的那一个。香囊布料已经有些旧了,上面用银线绣着的当归花序图案,精致而栩栩如生,只是还差最后几片叶子和花蕊尚未完成。

      她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捏着细小的绣花针,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在靛蓝的布料上灵巧地穿梭。每一针都极其专注,极其认真。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颈项,柔和而沉静。江屿白靠坐在旁边的躺椅上,肩上盖着薄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微蹙的眉心,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线,看着她指尖翻飞时那灵巧而沉稳的动作。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悠长而宁静。院中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炮火声似乎也变得遥远模糊。

      “这是……” 他忍不住轻声开口,声音比前些日子清朗了些。

      紫苏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当归香囊。以前……绣着玩的。快好了。”

      “很漂亮。” 江屿白由衷地说,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抹沉静的靛蓝上,“像你。”

      紫苏捏着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针尖刺破了布料,也仿佛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她没有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更加专注地绣着那片当归叶子的脉络。阳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根上。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群山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药圃里的当归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辛烈的香气愈发浓郁。紫苏会扶着江屿白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为他换药。她解开他肩上的绷带,露出已经长出粉嫩新肉的伤口。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指尖微凉,带着药膏的微苦气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周围,再换上干净的纱布。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妥帖。

      江屿白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专注的眉眼。晚霞的柔光映着她长长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他裸露的肩头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空气中当归的辛香,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紫苏……” 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

      “嗯?” 她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我……”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想说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想说这几年的思念,想说这乱世重逢的珍贵,想说看着她为自己疗伤换药时心底那难以言喻的悸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我……还能好起来吗?还能……再上战场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渴望,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紫苏包扎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沉静的眼眸迎上他复杂而炽热的目光。晚霞的金光在她眼中跳跃,仿佛点燃了深潭下的火焰。她的目光落在他肩头那道狰狞的、刚刚愈合的疤痕上,又缓缓移向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祖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比平日多了几分温度,“你的骨头裂了,需要时间让它长结实。但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想,总能回去。”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投向远处被晚霞染红的、如同蛰伏巨兽般的连绵群山,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只是……回去之前,得先把自己养好。不然,拿什么去守你想守的?”

      拿什么去守你想守的?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江屿白心中因伤困而生的些许阴霾!是啊,他这条命,是大家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是紫苏寸步不离守回来的!他不能辜负!他必须好起来!用更强大的姿态,回到那片血与火的战场,去守护这破碎的山河,去守护……眼前这个人!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他猛地伸出那只未受伤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冲动,一把握住了紫苏正在为他系绷带的手!

      紫苏的身体骤然僵住!

      他的手很大,掌心因为长期握枪而布满粗粝的茧子,带着伤后初愈的温热和不容抗拒的力量,紧紧包裹住她微凉、沾着药膏的手指。那灼热的温度,仿佛带着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她的全身!

      她猛地抬眼,撞进他深邃如墨、燃烧着炽烈火焰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滚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翻涌着刻骨的思念,更燃烧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滚烫的、让她心跳骤然停止的深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晚风中当归的辛香浓烈得醉人。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紫苏……”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烫在她的心上,“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我江屿白此生……非卿不娶!等我……等我把鬼子赶出中国!等山河无恙……我必归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你……可愿等我?”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紫苏沉寂的心湖里炸开滔天巨浪!非卿不娶……必归来……明媒正娶……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她冰封已久的心防上!她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炽热,看着他肩头那道为她、为这个国家留下的狰狞伤疤……过往的种种——书斋赠玉的羞涩,家变逃亡的绝望,药圃相伴的宁静,生死救治的惊心……所有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他此刻滚烫的誓言上!

      心底那块包裹着烈焰的坚冰,在这滚烫的誓言面前,轰然碎裂!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伪装!巨大的酸楚、无边的委屈、失而复得的庆幸、还有那被她强行冰封、却从未熄灭的爱恋……如同熔岩般奔涌而出!滚烫的泪水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模糊了视线。

      她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他紧紧握着。隔着朦胧的泪眼,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同样闪烁着水光的、无比郑重的期待。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当归的辛烈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涌入肺腑。

      她没有说“愿意”,也没有说“不愿意”。

      她只是用那只被他紧紧握住、沾着药膏的手,缓缓地、极其珍重地,从怀中取出了那个刚刚绣好的靛蓝色香囊。

      香囊小巧精致,靛蓝的底布如同沉静的夜空。上面用银线绣着一簇栩栩如生的当归花序,叶片舒展,花蕊纤毫毕现,在晚霞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浓烈而独特的当归辛香,从香囊中幽幽散发出来。

      她将香囊,轻轻地、郑重地,放入他紧握着她另一只手的大掌之中。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划过他滚烫的掌心。

      “带着它……” 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面颊,滴在他紧握着香囊的手背上,滚烫,“……当归……当归……我……等你回来。”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海誓山盟。一句带着泣音的“当归……我等你回来”,却比世间任何誓言都更重千钧!

      江屿白紧紧攥住那枚带着她体温和泪水的香囊,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浓烈的当归气息。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酸楚和责任感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用力,不顾肩头的伤痛,将眼前泪流满面、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少女,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

      “紫苏!我的紫苏!”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哽咽,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等我!我一定会回来!一定会!”

      紫苏的脸颊紧紧贴在他温热的颈窝,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她伸出双臂,紧紧地环抱住他精瘦的腰身,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之中。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沉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像一个迷途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在他怀中无声地、放肆地哭泣着,宣泄着所有的恐惧、悲伤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晚风拂过药圃,当归的辛香在风中缠绕、弥漫,仿佛在为这战火中的誓言,无声地作证。

      - - -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深秋的寒意已浓,清晨的薄霜染白了山间的草木。老宅门口,气氛凝重。

      江屿白的伤已好了大半,虽然左臂依旧不能吃力,但行动已无大碍。他换上了一身林川柏找来的半旧却干净的深蓝色布衣,背上背着简单的行囊。小周和另外两个穿着便装、但难掩军人气质的年轻战士(来接应的战友)牵着马,在一旁静静等候,脸上带着对苏家深深的感激和离别的肃穆。

      苏守正、何雅茹、林川柏、林杜若、林杜仲都站在门口相送。何雅茹眼中噙着泪,将一包干粮和几包备好的金疮药塞进江屿白的行囊里,哽咽道:“孩子……一路当心……千万保重……”

      苏守正拍了拍江屿白的肩膀,目光深沉:“伤筋动骨,还需时日温养。战场凶险,凡事……三思而后行。活着回来!”

      江屿白一一郑重行礼,声音铿锵:“大家的救命之恩,屿白没齿难忘!此去,定当奋勇杀敌,驱除倭寇!不负所托!”

      他的目光,最终越过众人,落在站在稍后、廊柱阴影下的紫苏身上。

      她依旧穿着那身靛蓝色的粗布衣裙,晨光勾勒出她清丽却异常沉静的侧脸轮廓。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蕴藏了千言万语,又仿佛平静无波。

      江屿白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大步走到她面前。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在晨风中蔓延。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苦涩和当归那挥之不去的辛烈气息。

      江屿白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那枚靛蓝色的当归香囊。香囊被他贴身收藏,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汗味,混着当归的辛香。

      “紫苏,” 他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等我回来。”

      紫苏的目光落在他掌心的香囊上,又缓缓抬起,迎上他炽热而郑重的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抬起手,从自己乌黑的发辫上,解下了那根朴素的青色头绳。乌黑的长发瞬间如瀑般滑落肩头,在晨风中微微飘动。她将那根还带着她发丝温度和淡淡皂角清香的青色头绳,轻轻地、一圈、一圈,缠绕在江屿白握着香囊的手腕上。

      她的指尖微凉,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青色的头绳缠绕着他麦色的手腕,与靛蓝色的香囊相映,像一道无声的契约,一个用最朴素的方式许下的、关于“归”的诺言。

      江屿白只觉得手腕处那柔软的束缚,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烙进了他的血脉。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缠绕头绳后尚未收回的手。她的手冰凉而微微颤抖。

      “等我!” 他再次低吼,声音带着哽咽和不容置疑的决心。然后,猛地松开她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决然地转身!

      他不敢再回头。怕一回头,看到那双沉静眼眸中的泪光,自己便再也迈不开脚步。

      他翻身上马,动作因肩伤而略显滞涩,却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晨光中老宅的轮廓,看了一眼门口那些伫立的、如同亲人般的剪影,最后,目光定格在那个廊柱下长发披肩、静静伫立的靛蓝身影上。

      晨风吹动她的长发和衣袂,她像一株沉默的、扎根于乱世的当归。

      他猛地一夹马腹!

      “驾!”

      马蹄声起,踏碎了山间清晨的宁静,卷起一路微霜。江屿白的身影,在小周等人的护卫下,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融入了远处苍茫的群山和弥漫的硝烟之中。

      紫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晨风吹拂着她披散的长发,吹动她靛蓝色的衣袂。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久久。

      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丝影子。

      她才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空荡荡的发辫。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滚烫的温度。空气中,当归的辛香依旧萦绕不散。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无声地滑过她沉静的脸颊,滴落在脚下冰冷的泥土里。

      当归当归,此去经年,归期何在?唯余一诺,重于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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