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成空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被一层无声的阴翳笼罩着。那块染血的手帕，被林晚仔细叠好，锁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它仿佛一个沉默而沉重的审判者，不仅躺在带锁的盒子里，更沉沉地压在林晚的心上，为这个本该轻松的暑假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复杂的休止符。

　　深夜，台灯洒下昏黄的光晕，作业本上的字迹模糊成一片。林晚的笔尖停滞，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桌抽屉的锁孔，仿佛能穿透木板，看见里面那块洗不净的、带着锈褐色印记的棉布。
　　白日里强行压抑的思绪，在夜深人静时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我这样拼命，值得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她试图构筑的平静。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更是添了几分烦躁。
　　为了那个可能永远不知道她心思的人。她所有的努力——那些深夜苦读的战史笔记，那些摔得青紫才学会的骑车技巧，那些在榜单上小心翼翼维持的距离——他似乎从未真正看见，更谈不上懂得。
　　而现在，这份单向的、笨拙的奔赴，甚至给他带来了实实在在的伤害。那道月牙形的伤口，会不会留疤？会不会影响他以后打球、写字？每当想到这里，一股噬骨的愧疚便攫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为了一个……因我而留下伤疤的人？”
　　这个认知，比任何一次成绩榜的失控，比任何一句“飞毛腿”的调侃，都更让她感到无力和自我怀疑。她所有的“靠近”，最终却成了“伤害”。这份暗恋，是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是否就像她最初学车时那样，只学会了不顾一切的“起飞”，却根本不懂得如何安全地“降落”，最终只会撞得自己和他人遍体鳞伤？
　　疲惫和怀疑如影随形。她趴在书桌上，脸埋在臂弯里，闻着木头和旧书本混合的气息，感受着心底那片由苦涩、心疼和迷茫混合成的、冰冷的沼泽，正一点点吞噬着那个因学会骑车而短暂雀跃过的自己。那块手帕，就是这沼泽中最沉重的砝码，拖着她不断下坠。
　　然而，林晚骨子里的坚韧，像石缝里钻出的小草，并未真正被摧毁。
　　在经历了最深的自我拷问之后，在泪水悄悄浸湿衬衫袖口之后，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开始滋生。
　　她想起他疼得脸色煞白却仍强撑着说“丑死了”的样子，想起他指尖涌出的、温热的血液。这份因她而起的疼痛，像一种残酷的纽带，将她与他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她无法放手，也无法回头。
　　既然愧疚无法消除，既然靠近可能带来伤害，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无懈可击”。
　　林晚猛地抬起头，用手背狠狠擦去眼角的湿意。就在这个瞬间，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窗外，斜对面江屿卧室的窗户还透着一抹昏黄微弱的灯光，夜幕下像一个模糊的光斑。那点光亮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也刺痛了她的心。他是不是也还在灯下用功？那道伤口会不会影响他握笔？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翻涌。
　　眼神里，属于少女的迷惘渐渐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取代。林晚重新摊开作业本，紧紧握住笔杆，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这支笔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像是在宣誓着什么。她不再仅仅是为了某个模糊的、想要与他比肩的念头而学习，更是为了背负起那份沉甸甸的愧疚，为了有朝一日，能真正坦然地站在他面前，或许...能够弥补。或许，当她足够优秀的时候，这份因她而起的伤痛，就能得到一个交代。
　　对面窗户的那点微光，此刻不再是寻常的夜景，而成了一个无声的见证，见证着她的悔恨，也见证着她从这片悔恨中生长出的、带着痛楚的决心。

　　第二天清晨，她依旧推着那辆自行车出门。车轮滚滚，驶过熟悉的街道。阳光穿过梧桐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腰背挺得笔直，双手稳稳地握着车把，眼神专注地望着前方。
　　风掠过耳畔，吹动的已不仅仅是发丝，还有那份在深夜泪水中被重新淬炼过的决心。暗恋的苦涩与愧疚，并未消失，但它们被她小心翼翼地收纳起来，转化成了驱动她前行的、更为深沉内敛的力量。
　　她依然在追逐那个风一般的少年，但这一次，她的步伐更加沉稳，目光更加坚定。她不仅要追上他，更要让自己配得上那份因她而流的血，和那个被她珍藏起来的、带着伤痕的夏天。

　　初三，就在这样一种混合着愧疚、不甘与愈发坚定的复杂心绪中拉开了序幕。学业压力像骤然收紧的缰绳，勒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日子，像上紧了发条的钟，在永无止境的试卷和复习资料中飞速旋转。
　　教室里，昔日课间的笑闹声被更多伏案疾书的沉默所取代，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翻书声。林晚将自己完全融入到这片学习大军之中，用繁重的课业填满所有思绪，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忘记那个夏天留下的印记。
　　江屿依旧活跃在球场上，只是那份活跃更多被球场和男生圈子的高谈阔论所承载。在教室里，他也多了几分备考的认真，偶尔会皱着眉盯着物理题出神。他和林晚，像两条偶尔交汇又迅速分开的轨道，一个沉静内敛，一个明朗外放，维系着那份从小到大的、心照不宣的熟悉，却也仅止于此。

　　这天下午的放学铃声像是打开了泄洪的闸门，早就饥肠辘辘的学生们蜂拥而出，赶着回家吃晚饭。毕竟，一个多小时后的晚自习还有一场“恶战”。
　　林晚在家匆匆扒完晚饭，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回到学校。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初秋的晚风带着些许凉意，拂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当她走近教学楼时，脚步不由得一顿——往常这个时间应该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此刻却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只有月光勉强勾勒出建筑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停电了？”她低声自语，借着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
　　快到教室门口时，她隐约看到两个高大的“黑影”一左一右地贴在门框边，身上披着不知从哪找来的深色桌布，像两只笨拙又滑稽的大蝙蝠，正探头探脑地伺机而动。那身形，那站姿，尤其是左边那个即便在昏暗中也能辨认出的、带着点随意洒脱的轮廓——不是江屿和他的死党杨帆，还能有谁？
　　林晚的脚步只是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果然，当她走到教室门口，那两个“黑影”猛地向前一扑，同时发出刻意拉长的、怪腔怪调的“呜嗷——”声。
　　黑暗里，林晚连一丝惊吓的表情都欠奉，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语气里带着点见怪不怪的平静，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轻声吐出两个字：
　　“无聊。”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说完，她也不再理会他们，仿佛这只是日常生活中又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林晚便熟练地摸黑走向自己靠窗的座位，将书包放好，然后便安静地趴在了桌面上，闭上眼睛，准备利用这意外的黑暗和安静休息一会儿，对男生们幼稚的喧嚣充耳不闻。
　　被她这样平淡地拆穿，江屿反而咧嘴笑了，露出在黑暗中依然清晰的白牙。他一把甩开披着的桌布，对着旁边的杨帆和其他几个藏在暗处的男生，语气里带着一种“早知如此”的笃定和毫不意外的亲昵：“看吧，我就说吓不到她。”
　　那语气太过自然，仿佛林晚的这种反应是天经地义，是他们漫长共同成长岁月里早已验证过无数次的必然结果。他们之间，熟悉到连恶作剧的成功与否都早有定数。
　　林晚安静地趴在桌上，闭着眼睛，耳边是他们毫不掩饰的笑闹声。她能清晰地分辨出江屿的笑声——清朗、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窗外的月光在她闭着的眼睑上投下模糊的暗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在桌面上划过一道浅浅的痕迹。
　　几个男生很快重整旗鼓，继续兴致勃勃地潜伏在门口，寻找下一个目标。这时，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说话声——是张舒羽和隔壁班女生手挽手走了过来。
　　“怎么这么黑？怎么不开灯？停电了吗？”张舒羽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就在她们踏进教室门的瞬间，那两个“黑影”故技重施，猛地从门后扑出，同时发出夸张的怪叫声。
　　“啊——！”两个女生同时尖叫，张舒羽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俩人下意识地紧紧抱在一起，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晃动的黑影。
　　待看清是江屿和杨帆后，张舒羽立刻松开同伴，气呼呼地抡起书包作势要打：“江屿！杨帆！你们两个幼稚鬼！吓死我们了！”
　　几个男生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江屿一边灵活地躲闪一边得意地说：“这叫劳逸结合，懂不懂？”
　　就在这时，头顶的日光灯管“滋滋”地闪烁了两下，“啪”地一声全亮了，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来电了。
　　“没劲没劲，”杨帆一边扯下身上的桌布一边撇嘴，“这才玩到兴头上。”
　　江屿随手把桌布扔回讲台，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教室后排。林晚已经坐直了身子，正低头从书包里往外拿练习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她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张舒羽弯腰捡起掉落的参考书，走到林晚旁边的座位，还在念叨着：“吓死我了，这两个幼稚鬼......”
　　林晚轻轻“嗯”了一声，递给她一本笔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走向座位的身影。看着他随意地将额前碎发往后一捋，看着他和杨帆还在说笑时微微抖动的肩膀，看着他左手无名指上那道若隐若现的月牙形疤痕。
　　明亮的灯光下，那道浅白色的痕迹像一个小小的秘密，只有她知道这个秘密与她有关。而此刻的他，依旧在那个明亮喧闹的世界里，对她内心的波澜一无所知。
　　她低下头，翻开练习册，让密密麻麻的公式占据全部思绪。教室里恢复了晚自习应有的安静，只有电灯镇流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像是在为这个寻常又不寻常的夜晚伴奏。
　　她能听见后排江屿和杨帆还在低声说笑，能听见他转笔时笔杆敲击桌面的轻响，能感觉到他偶尔投向这个方向的目光。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每一个不易察觉的动作，都在她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她知道，那个带着月牙形疤痕、能轻易撬动她所有情绪的少年，此刻正离她不到三米。他能如此自然地预判她的反应，却永远不会知道，此刻她平静外表下翻涌的心事。他属于那个喧闹、明亮、无忧无虑的世界，享受着最纯粹的少年时光。而她，安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里，守护着那份只有自己知道的、兵荒马乱的秘密，以及那份在愧疚与坚韧中悄然生长的决心。
　　就在这片重新降临的光明中，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有些距离，不是靠学会骑车、靠成绩进步就能跨越的。那是两个世界之间，一道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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