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护士，请问……我哥的点滴还有多久？他……好像退烧一点了？”他的声音带着未褪的沙哑。
　　护士抬头看了一眼体温计：“体温下来了点。这瓶消炎药打完还得换一瓶。肺炎没那么快，起码得观察24小时，看炎症控制情况。”
　　“那……今晚……要住在这里？”纪书漾的心又提了起来。
　　留观区的床位费……他想起陈飞宇垫付的那沓单据。
　　“看情况。退烧稳定，炎症指标下来，可以带药回家休息。但明天肯定还得来复查。”护士翻看着记录本，“你是家属？去把刚才的化验单取一下，交给值班医生看看。”
　　“好……好的，谢谢。”纪书漾连忙应着，记下取单地点，又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哥哥，才快步走向化验窗口。
　　取回血常规和胸片报告，纪书漾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指标和影像描述，只看到几个箭头符号。
　　他拿着报告去找值班医生。
　　医生对着灯光看了看胸片，又扫了眼化验单：“嗯，炎症反应挺重的，白细胞很高。目前用了药，体温有下降趋势，是好现象。但肺炎恢复需要时间，不能大意。今晚就留在这里观察，明天早上再查个血看看。注意给他物理降温，多喝水。”
　　“那……大概需要多少钱？”纪书漾鼓起勇气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声音干涩，“我是说……后续治疗和药费……”
　　医生推了推眼镜，在电脑上敲了几下：“急诊留观一晚床位费XXX，刚才的药费和检查费陈医生垫付了。后续口服药大概XXX一个疗程，明天复查如果炎症没控制好可能需要换药或者继续输液，费用另算。你们医保卡带了吧？能报销一部分。”
　　一个个冰冷的数字砸在纪书漾心上。报销一部分？
　　那剩下的呢？
　　陈飞宇垫付的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了，再加上后续……
　　他攥紧了口袋里那两张原本打算给哥哥买点营养品的、皱巴巴的家教费，感觉它们硌人。
　　“谢谢医生……”他低声道谢，拿着报告单，脚步沉重地走回留观区。
　　纪时泽似乎醒了，眼皮微微动着，眼神还有些涣散。
　　他看到纪书漾回来，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沙哑：“……几点了？”
　　“快……快十一点了。”纪书漾连忙坐到床边，拿起水杯和吸管，“哥，喝水。”
　　纪时泽就着他的手吸了几口水，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似乎清醒了些。他目光扫过纪书漾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针头，眉头蹙起：“……花了……多少？”
　　纪书漾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垂下眼，避开纪时泽的目光，声音含糊：“飞宇哥……垫了些……医保能报的……”
　　“单子……给我看看。”纪时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虚弱。
　　“哥，你先休息……”纪书漾试图搪塞。
　　“给我。”纪时泽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丝急切，又引发一阵压抑的咳嗽。
　　纪书漾不敢再违拗，只能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被攥得有些发皱的缴费单和报告单，递了过去。
　　纪时泽费力地抬起没扎针的手，接过单子。
　　他眯着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辨认着上面的数字。
　　急诊费、化验费、药费、留观费……一个个数字清晰地印入眼帘，比他预想的还要多。
　　他捏着单据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么多……”他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他闭上眼，将单据重重地按在胸口，仿佛那纸张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过了好几秒，他才睁开眼，看向纪书漾，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沉重的负担：“……书漾……哥……拖累你了……”
　　“没有！”纪书漾立刻反驳，声音拔高，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哥你别这么说！你生病了！看病花钱天经地义！钱……钱我会想办法！我明天就继续去家教！我……”
　　“纪书漾！”纪时泽打断他，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我说过！家教不能影响学习！更不许为了钱拼命！听到没有？！”
　　他情绪激动，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纪书漾吓坏了，连忙帮他拍背顺气：“哥！你别急！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冷静点！”
　　他看着哥哥咳得撕心裂肺的痛苦模样，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纪时泽咳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靠在枕头上，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虚汗。
　　他闭着眼，大口喘着气，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纪书漾用冷水拧了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头的汗水和滚烫的脸颊。
　　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
　　“哥，”纪书漾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保证，“我听话……我真的会好好学习的……家教也不耽误……你别生气……也别……别再说拖累的话……行吗？”他最后几个字带着哀求。
　　纪时泽没有睁眼，只是极其微弱地点了点头，呼吸依旧急促。
　　纪书漾看着他这副脆弱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
　　那个总是像山一样挡在他前面的哥哥，此刻虚弱地躺在这里，为钱发愁，为他的“不懂事”着急……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哥哥不是超人，他也会倒下。

　　他默默地守着，看着点滴瓶里的液体一点点减少。
　　后半夜，纪时泽的体温终于降到了38度以下，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沉沉地睡去。
　　纪书漾却毫无睡意。
　　他看着哥哥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又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那几张缴费单，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年轻的心头。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
　　他点开一个家教平台的APP，开始认真地填写自己的资料，在可授课时间那一栏，郑重地勾选了：周一至周五晚上19：00-21：00，以及周日全天。

　　清晨，医院的嘈杂声渐渐响起。
　　纪时泽醒来时，感觉身体像被拆开重组过一样酸痛无力，但头脑清醒了不少，高烧的灼热感也退去了大半。
　　他睁开眼，看到纪书漾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侧脸压在交叠的手臂上，眉头微蹙，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手机。
　　纪时泽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那个家教平台的注册页面，“可授课时间”那一栏的勾选清晰可见。
　　一股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是心疼，是无奈，是愧疚，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他想立刻把纪书漾摇醒，质问他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阳奉阴违。
　　但看着弟弟疲惫不堪的睡颜，感受到他手指无意识地紧握着自己衣角的那份依赖，所有斥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轻轻动了动被纪书漾握着的手。
　　纪书漾立刻惊醒了，猛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迷茫：“哥？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烧吗？”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探纪时泽的额头，动作自然又急切。
　　额头的温度已经接近正常。
　　“好多了。”纪时泽声音沙哑，目光却沉沉地盯着纪书漾，“手机，给我。”
　　纪书漾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手里亮着的屏幕，脸色瞬间一白。
　　他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身后藏了藏：“哥……我……”
　　“给我。”纪时泽重复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纪书漾咬着唇，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把手机递了过去。
　　纪时泽接过手机，看着屏幕上那刺眼的“可授课时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删掉了所有“晚上”和“周日全天”的勾选，只保留了“周六下午”。然后，他把手机锁屏，递还给纪书漾。
　　“哥！”纪书漾急了，“我晚上就教两个小时！不耽误学习！真的！周日……”
　　“纪书漾，”纪时泽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高三的晚自习，是学校规定的学习时间。周日，是你唯一能完整休息的一天。”
　　他看着弟弟黯淡下去的眼睛，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坚定：“钱的事，哥会想办法。你现在的任务，是高考。别本末倒置了。”
　　他顿了顿，看着纪书漾通红的眼眶，终究还是放软了语气：“听话。别让哥……白躺在这里。”

　　纪书漾看着哥哥苍白虚弱的脸，看着那还扎在手上的针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被巨大的心疼和愧疚压了下去。
　　他低下头，接过手机，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哽咽：“……知道了。”
　　这时，陈飞宇拿着新的化验单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轻松：“老纪，醒了？感觉怎么样？烧退得不错！血常规也下来了，炎症在控制。再观察半天，下午如果稳定，可以带药回家了！张主任那边我帮你请好假了，让你安心休息两天。”
　　“谢了，飞宇。”纪时泽低声道谢，“钱……我出院就还你。”
　　“嗐，急什么！”陈飞宇摆摆手，目光在纪书漾和纪时泽之间扫了一下，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但他没多问，只是对纪书漾说：“书漾，累坏了吧？一会儿我替你看会儿，你去食堂吃点东西？”
　　“不用了，飞宇哥，我不饿。”纪书漾摇摇头，声音依旧闷闷的。
　　“那行，你们先休息，有事叫我。”陈飞宇识趣地离开了。
　　留观区又只剩下兄弟二人。
　　纪书漾默默地帮纪时泽把病床摇起来一些，又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纪时泽接过水杯，喝了几口。
　　他看着纪书漾低垂着头、沉默不语的样子，想起他手机里那些被删掉的选项，想起他昨晚在床边无声的哭泣和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一种深沉的、混杂着无力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在胸腔中弥漫开来。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犹豫，最终落在了纪书漾低垂的脑袋上，轻轻地、笨拙地揉了揉他有些乱糟糟的头发。
　　“书漾，”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别怕。哥……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那一下轻揉，瞬间击穿了纪书漾所有的伪装和倔强。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纪时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汹涌而出的泪水。

　　纪时泽的手还停留在弟弟的发顶，感受着那细微的颤抖。
　　他看着纪书漾压抑的抽泣，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温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场灾难，把他们两人彻底绑在了一起。
　　前路艰难，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相互扶持，在这冰冷的废墟上，踉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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