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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冰·看台凝视
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像一声声沉闷的心跳,回荡在午后空旷的球场。塑胶地面被烈日晒得有些发烫,蒸腾起扭曲的、肉眼可见的热浪。十几个穿着各色背心的男生在场上奔跑、跳跃、冲撞,汗水在他们年轻的身躯上划出亮晶晶的痕迹,粗重的喘息和短促的呼喊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原始的、不加掩饰的活力。
江屿在其中,像一头被投入羊群的猎豹。他没穿统一的背心,依旧是那件已经有些褪色的黑色T恤,此刻也几乎被汗水浸透,紧贴在他起伏的背脊上。他的动作并不花哨,甚至有些蛮横,带球突破时肩膀能硬生生撞开防守,起跳投篮时手臂伸展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决绝。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心,透露出一种过于专注的、近乎自我消耗的狠劲。
林溪坐在球场旁边高高的、金属支架的看台上。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灰色的水泥台阶晒得滚烫,即使隔着薄薄的校服裙子,也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度。她手里握着一瓶刚从学校小卖部冰柜里取出来的矿泉水,瓶身冰凉,凝结的水珠不断滑落,沾湿了她的掌心,带来一片黏腻的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选拔考试弃考后的茫然和空洞,尚未完全消散。教导主任找她谈过话,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不解。她无法解释,只能低头沉默。而此刻,坐在这里,看着场上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那种尖锐的、混合着痛楚和不解的情绪,又一次攫住了她。
他为什么打架?
那道伤口还疼吗?
他借走的物理课本,看了吗?
还有那句“好学生也学会逃课了”,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时不时就冒出来,刺痛一下。
她的目光,几乎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看着他一次次带球突进,看着他与对手身体碰撞时肌肉瞬间的绷紧,看着他进球后脸上那转瞬即逝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快意的表情,也看着他失误时,烦躁地抹一把脸上的汗,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他像一团燃烧的、不稳定的火焰,吸引着她这只愚蠢的飞蛾。
场上的训练似乎告一段落,有人吹响了哨子。队员们三三两两地走向场边休息,拿起各自的水瓶仰头猛灌。江屿独自一人走到篮筐下方的阴影里,弯腰用双手撑着膝盖,背脊剧烈地起伏着,汗水像雨一样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没有水。
林溪的心脏猛地一跳。机会。一个可以名正言顺靠近他,将手里这瓶水递给他的机会。也许,还能说上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你的伤还好吗?”。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都燥热起来,握着水瓶的手收得更紧,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平息手心的汗。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般,从看台上站了起来。金属台阶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一步一步地走下看台,朝着那个篮筐下的阴影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周围的喧嚣——别的队员的说笑声、篮球偶尔的拍击声、远处马路的车流声——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那越来越近的、他沉重的喘息声。
越来越近。
五步。
三步。
她已经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强烈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能看到他湿透的T恤下清晰的肩胛骨轮廓,能看清他后颈上滚落的汗珠。
就在她鼓起全部勇气,准备开口,准备伸出手的那一刻——
江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直起身,转了过来。
他的目光,带着运动后尚未平息的锐利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她。
林溪瞬间僵在原地,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几缕黑发黏在额前的脸,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因为逆光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
他的视线,先是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审视,然后,下移,落在了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那瓶还在不断滴着水珠的矿泉水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气息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他会不会拒绝?
像拒绝那包纸巾一样?
还是会像借课本那样,只是漠然地接过?
林溪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终于,江屿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了手。那只手刚刚撑过膝盖,还沾着球场上的灰尘和汗水,指关节处的擦伤结着暗红色的痂。
他直接从那瓶被她握得已经不再冰凉的矿泉水。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了她的手指。依旧是那种熟悉的、带着汗意的、粗糙的触感。
林溪的心猛地一颤,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接了!他接过去了!
然而,还没等她心底那点卑微的喜悦完全升起,江屿接下来的动作,却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浇到脚。
他甚至没有拧开瓶盖喝一口。
他就那么拿着那瓶水,手臂随意地一扬,像是丢弃什么碍眼的东西一样,将水瓶朝着几步之外、一个坐在篮球上正仰头喝水的男生扔了过去。
动作随意,精准。
“张野,接着。”
那个叫张野的男生反应极快,一把凌空接住,咧嘴一笑:“谢了屿哥!”然后毫不客气地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
江屿甚至没有再看那瓶水,也没有再看林溪一眼。他仿佛只是随手处理掉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转回身,重新拿起脚边的篮球,运了两下,然后猛地起跳——
“哐!”
一记势大力沉的灌篮,篮筐发出痛苦的呻吟,整个篮球架都随之微微震颤。
他挂在篮筐上,停顿了一秒,才松手落下。背对着她,仿佛她这个人,连同那瓶她紧握了许久、寄托了她全部勇气和期待的水,都从未存在过。
林溪还维持着递出水瓶的姿势,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指尖那里,被他碰过的地方,还残留着那短暂、粗糙的触感,以及……矿泉水瓶被抽走时,那空落落的、冰凉的虚无。
她看着张野畅快地喝着那瓶水,看着江屿背对着她,专注于下一次起跳。
那瓶水,她握了那么久,握得掌心满是汗水和冰水混合的黏腻。
那瓶水,她穿越了灼热的阳光和无数目光的压力。
那瓶水,是她全部心意的载体。
却被他如此轻易地、随意地,转手给了别人。
像拂去一粒尘埃。
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几乎要流下泪来。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指尖冰凉。
球场上的喧嚣再次涌入耳中,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
他不需要她的水。
他不需要她的关心。
他甚至,不需要她的存在。
这个认知,比球场边铁丝网的阴影还要冰冷,牢牢地钉在了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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