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杀天使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在哨音响起的一瞬间，雪崩终于发生了。

　　这一天总会来的。我告诉自己，一时忍下叫活葬，总有一天它们会前所未有地爆裂出来。你问我，为了和谐的家，能不能令其消失？

　　不可能，答案只有一个，哪怕浪子回头，哪怕时光倒流，答案仍是不可能。我们就这么抱着必死的决心撞在一起，撞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鱼死网破，撞得雪花四溅，大面积滑坡，一片也不无辜——

　　于是，雪崩就这么发生了。

　　“你他*的是疯了吗？？？”

　　针尖大吼大叫，翅膀耸起来，羽毛漫天：“去一家报社工作，然后写那些文学破烂？？”

　　我没有正眼瞧他，继续写入职信。房子几乎被搬空了，我十多年的手稿堆在地板上，一沓一沓，高高摞起。他梗着脖子，把一沓手稿推倒，继续吵：

　　“重金，重金，我完全搞不懂你了！你脑子坏了，以至于我要打开瞧瞧？你读的可是物理学！你知道你扔掉的是什么吗？”

　　“我尝试过，针尖，公寓里的那两年，我一直在尝试。我的拒信比发表的小说还多。我很早就意识到：我的天赋在真正的天才里，真是太渺小了。我只是比常人高了一点儿，照样够不到星辰，只能终生仰望。那繁复的工作内容和所需的理解力完全不是我能承受、我能拥有的。我无法像令你称心如意地那样工作，这就是真相了。”

　　“那你难道就要这么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

　　“怕我平庸的是你啊。在你的预设中，我会研究冷核聚变一辈子，在日复一日超负荷的工作、你施予的重压间苟延残喘，把自己活成执行机器——”

　　“听着耳熟吗，针尖？前世犯过的错，我不会再犯第二遍。如果我真的按你的规划那样做，你猜有什么结局等着我呢？”

　　“不行，不行。一切还来得及，你可以被我矫正，我可以修复这个错误。听我的话吧，重金，一切都会好的。你会有一份物理方面的工作，当上一位德高望重的物理学教授——”

　　“我也会被你活生生累死的。”我苦笑，“我也会死的。我会坏掉的，我是个一次性玩具。死在重压下，死在痛苦里。如果这也是你的爱，我也弃之如敝履。”

　　“是，吗？”

　　真正的浪费，是强迫自己走一条不适合的路。”我说，“与其被学术体制消耗，我至少愿意掌控自己的文字。”

　　“我有自己的生活。我知道我内心真正想要什么。别再控制我吧，别用你的高尚计划绑架我。”

　　“你有生活?”

　　“我有。”

　　“你的生活全仰仗我。”

　　“难道我依靠你的怜悯而活着吗?”我站起身，向他走去，“难道我就没有我的思想吗?我就只是你思想的傀儡，你高尚救赎路的牺牲品?即使你是天堂使徒、永远正确正义，我的思想是错的，难道你就能做我思想上的主人吗?”

　　他以一种令人疑惑且不寒而栗的沉默抬头看向我：“你应当知道，我可以杀死别人，也可以杀死你。”

　　“你不会的，我也不会。”我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我以为自己会骂点什么，但现在什么诅咒都太苍白、太无力。

　　“我不想伤害你……”

　　“是吗？是吗。但你一直在伤害我。”我把入职信摁在他的身上，

　　“我会被你杀死，但不会被你毁掉的。下一个轮回再见，把这段经历重演。我就是一条毒虫，拍死一条还有第二条。那就来吧，来吧，把我钉死最好，多卖座。第十四世、第十五世、第二十世、第一百世……和你永远纠缠下去！我随时奉陪，永无结束之日！”

　　一阵咔咔声从他身上传来。那具人型外表像撑坏的衣服，崩裂开缝——我终于看清了，那下面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流动的黑眼睛。手像合金一样拉长，滴答着伸向我，包裹住我的脖子。

　　原始的恐惧使我浑身打颤，但我早已不害怕他的真身，心中只有对这份守护深深的窒息。

　　【最后警告。重金主义，最后警告。】他不成形的嘴发出摩擦声。我的眼睛和鼻子开始凶猛里流血。他终于动手了，给了离开前的最后一击。

　　我冷冷地拽开他的控制，血花四溅，高高扬起手臂，那沓简历啪地摔在他身上，伴着我歇斯底里的爆发：

　　“好极了，针尖，针尖！你不是天使吗？啊？你不是很厉害吗？如果你他娘的有本事，就把我手脚砍断，否则别想让我留下！打断骨头还有筋，没了皮肉还有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宁死也要逃离你！”

　　砰。他伸出左手，打了个响指。

　　一瞬间，我全部的手稿在白色烈火中燃烧，化作雪片，向天空坠去。燃烧的温度烘烤，笑声飞出了我的胸腔。他站在白色火焰中，沉默地与我对望。

　　碎纸像倒流的大雪，心里死一样安静。我站在火焰中央，双眼空洞地看着我十年的心血化作飘飞的灰烬。

　　我真的找不到我自己了。

　　“……”

　　“……”

　　“火烧不死我。我没有死的。我是不会死的。”他说。

　　“可是我死了。”我说。

　　他没料到我的反应这么小。我只是提起行李箱，左轮有点坏了，但没关系。他小声叫了我一声，我听见但没有回头。不可能回头。再也不可能回头。

　　车停在马路边上。我才惊觉下了雪，何时。11月1日，距我们在一起的3周年还10天。我的人生有很多大雪，足以将我的一生都埋没。

　　将油门均匀地踩下去，发动机嗡嗡，空调让血冰化开，又流开了。无暇顾及，换档，打灯，超高速，正在逃离。逃跑吧，逃离天使，逃离所有的过去。

　　这一天和以往千百个日子没什么不同，两天、一周与二十年也并无二致。一切都会逝去，我的青春、我的岁月、我的车也是。只不过我知道，这辆车再也不会开回那个夏天。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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