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微光

　　考试结束的那个下午，阳光好得不像话。教学楼前的梧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把天空分割成细碎的蓝。

　　宋时微抱着一摞复习资料往图书馆走，指尖还残留着中性笔的油墨味。

　　最后一场英语考试结束时，她听见身后有人撕草稿纸的声音，混着桌椅拖动的哐当声，像一场盛大的落幕。

　　林妍拽着她的胳膊要去吃火锅，被她笑着推开了：“等成绩出来再说吧，现在吃什么都没胃口。”

　　其实她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

　　连续七天连轴转的复习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答题卡上最后那个没填完的完形填空选项，像根细小的刺扎在心里，拔不出来，又隐隐作痛。

　　光荣榜前的人比考前更多了。

　　红底黑字的排名单刚贴上去没多久，浆糊的味道混着人群里的汗味飘过来，宋时微站在人群外犹豫了两秒，还是被林妍半推半搡地挤了进去。

　　“快看快看，高三文科！”林妍的声音带着点紧张的颤音，指尖在榜单上飞快地扫动。

　　宋时微的目光跟着她的手指移动，从最顶端的位置往下数——第一不是她，第二也不是，直到目光落在第三行，那个熟悉的名字才撞进眼里。

　　宋时微。

　　后面跟着的总分数字刺眼得很，比上次模考少了整整三十分。

　　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发酸，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排在第一的是隔壁班的陈瑶，第二是一直稳在前三的李哲，而她的名字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孤零零地悬在第三的位置。

　　周围有人在议论，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宋时微这次怎么掉这么多？”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吧，毕竟一直霸着第一，也挺累的。”

　　“陈瑶这次可是黑马啊，直接超了她二十分……”

　　林妍在旁边急得脸都红了：“时微，你别听他们瞎说，这次题目太难了，肯定是批卷老师手严！”

　　宋时微摇摇头，扯了扯嘴角想笑，眼眶却先热了。

　　她不是输不起，只是那股子落差感来得太突然，像从云端一脚踩空，五脏六腑都跟着往下坠。

　　她想起考前那些熬到凌晨的夜晚，台灯下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堆得比字典还高，想起口袋里那块始终没送出去的曲奇，最后凉得像块石头。

　　“没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飘，“反正……尽力了。”

　　转身要走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高一理科栏。

　　那里围了不少人，比高三这边还要热闹，几个男生举着手机拍照，嗓门大得能惊动整栋楼。

　　“沈妄牛逼啊！692分！”

　　“全年级第三！这进步速度也太离谱了吧？”

　　“沈妄晚上一起打球啊”

　　宋时微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挤开人群往前凑了两步，视线死死钉在榜单顶端。

　　沈妄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跟着的数字清晰得不能再清晰——692。照片里的少年穿着干净的校服，头发剪短了些，眼神亮得像淬了火，比上次光荣榜上的模样多了几分笃定。

　　旁边有人在翻往年的成绩册，声音里满是惊叹：“上次的年级第三才678，他这分数放在高三都能排进前二十了！”

　　“听说他转来的时候成绩平平，第一次月考才排到两百多名吧？这才多久啊……”

　　宋时微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意还没褪去，暖意就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她想起他草稿纸上那些没画完的太阳，想起他错题本上“期末目标：前三”的红笔字迹，想起体育课上那个总往教学楼方向张望的身影。

　　原来真的有人，能像阮遇晴那样，一步一步，把“逆袭”这两个字走得掷地有声。

　　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眼眶里的湿意突然就没那么汹涌了。

　　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沁出了汗，黏糊糊地贴在复习资料的封面上，可心里却像被阳光晒过似的，暖融融的。

　　“时微，你看沈妄！”林妍也挤了过来，语气里满是惊喜，“他真的做到了！不对，是超过目标了啊！”

　　宋时微点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嗯，他很厉害。”

　　厉害到让她觉得，自己这点失落，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离开光荣榜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教学楼的檐角。

　　宋时微抱着资料往前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路过操场时，看见沈妄被一群男生围着往小卖部走，有人拍他的肩膀，有人抢他手里的矿泉水，他笑着躲闪，侧脸在逆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回过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妄的脚步顿住了。周围的喧闹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风穿过空旷的操场，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的耳尖又红了，像上次在光荣榜前那样，下意识地想低头，却又硬生生忍住，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她的方向。

　　宋时微朝他弯了弯嘴角，是今天下午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沈妄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也扬起嘴角，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远处的篮球架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少年的眼神亮得惊人，像是藏了整片星空。

　　回家的路上，宋时微的书包格外沉。林妍被她妈妈接走了，临走时还在念叨着要请沈妄吃双皮奶，她笑着应下来，心里却清楚，接下来要面对的，恐怕不是双皮奶的甜。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她听见客厅里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推门进去时，父母正坐在沙发上翻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们脸上，看不清表情。

　　“回来了。”贺秋头也没抬，语气听不出情绪。

　　宋时微换了鞋，把书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小声应了句：“嗯。”

　　“成绩出来了。”宋枕放下手机，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的锐利，“我和你妈都看到了。”

　　宋时微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嗯。”

　　“年级第三。”贺秋终于抬起头，眉头拧得紧紧的，“宋时微，你告诉我们，这就是你考前天天熬夜的结果？”

　　“题目有点难，”她试图解释，声音却越来越小，“而且……大家都进步了。”

　　“大家都进步了，就你退步了？”贺秋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手机重重磕在茶几上，“我们给你请最好的家教，让你吃最好的，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从第一掉到第三，你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说吗？”

　　“他们会说，宋家的女儿也就这样了，之前的第一都是运气。”宋枕接话道，语气平静，却比母亲的斥责更让人难受，“你哥哥当年从来没掉出过年级前二，最后还不是稳稳进了云大？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他？”

　　宋时微低着头，视线落在地板的纹路里。

　　那些话像冰雹一样砸过来，砸得她头皮发麻，刚刚在光荣榜前攒下的暖意，瞬间被冻得僵硬。

　　“我真的尽力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倔强地不肯抬头，“我每天都学到凌晨，我……”

　　“尽力？”贺秋冷笑一声，“尽力了会掉这么多？我看你就是心思没放在学习上！是不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多了？”

　　“我没有！”宋时微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像兔子，“我没有！”

　　“没有？”宋枕把手机推到她面前，屏幕上是高三文科榜的照片，她的名字孤零零地挂在第三的位置，“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江烬当年高二就能去法国深造，阮遇晴能破纪录，你呢？你连个第一都守不住！”

　　这句话像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插进她最敏感的地方。

　　她想起光荣榜上江烬桀骜的侧脸，想起阮遇晴亮得像光的眼神，想起自己这些年如履薄冰，生怕一步踏错就摔得粉身碎骨。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爸，妈，你们能不能别说了？”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宋珩从书房走了出来。他刚放寒假回家，手里拿着本专业书，眉头拧得很紧。

　　“小珩，你来得正好，”贺秋像是找到了同盟，语气急切，“你看看你妹妹的成绩！从第一掉到第三，我说她两句怎么了？”

　　宋珩没看手机，只是走到宋时微身边，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复习资料。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触到她的手背时，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掉了两名而已，”他把资料递回去，声音平静，“高三的竞争有多激烈，你们不是不知道。上次模考她领先第二十分，这次陈瑶超了她二十分，说明人家确实进步了，这有什么好指责的？”

　　“你这是什么话？”宋枕沉下脸，“我们是为她好！高考就剩这么几个月了，她现在掉以轻心，到时候考不上云大怎么办？”

　　“考不上云大就不是你们女儿了？”宋珩皱了皱眉，“她从高一开始就没掉出过前三，你们什么时候夸过她一句？现在掉了两名，就把她说得一文不值？”

　　“我们那是严格要求！”贺秋提高了音量，“江烬的父母怎么对他的？阮遇晴的家长怎么教育的？人家能出人头地，就是因为家里抓得紧！”

　　“江烬高二就出国了，你们怎么不让时微也出国？”宋砚的语气冷了下来，“阮遇晴破纪录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她当年成绩平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你们非要拿别人的标准来套时微，有意思吗？”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宋时微通红的眼眶上，声音软了些：“她每天学到几点，你们知道吗？她书包里的咖啡渍，你们看见过吗？上次她发烧到三十八度，还硬撑着去考试，你们问过一句吗？”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贺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宋枕的脸色很难看，却没再反驳。

　　宋时微低着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却不是因为委屈。

　　她想起小时候哥哥总把零食偷偷塞给她，想起他帮她写被老师判错的数学题，想起他去上大学的那天，偷偷在她书包里放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别太累，哥相信你”。

　　“她已经够优秀了，”宋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们不能因为她一直站在高处，就忘了她也是个会累、会犯错的普通人。”

　　说完，他没再看父母，只是拍了拍宋时微的肩膀：“上去休息会儿吧，我给你带了上次说的那家蛋挞，在冰箱里。”

　　宋时微点点头，攥着复习资料往楼上走。

　　经过客厅门口时，她听见宋枕低声说了句“我们也是为她好”，贺秋的声音带着点委屈：“我就是怕她骄傲……”

　　楼梯的拐角处有面镜子，她停下来看了一眼。

　　镜子里的女孩眼睛红肿，嘴角却微微扬着。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

　　“看到你的成绩了，很厉害。下次继续加油。——沈妄”

　　宋时微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突然想起光荣榜上他亮得惊人的眼神。

　　她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很久，删删改改，最后只发了两个字：

　　“你也是。”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银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

　　宋时微走到书桌前，翻开那本写满作文素材的笔记本，在页脚那个没画完的太阳旁边，又添了几笔。

　　这次的太阳，画得圆圆满满，像极了沈妄草稿纸上那个，也像极了此刻她心里的光。

　　她知道，父母的期望不会轻易消失，未来的路依旧要绷紧神经去走。

　　但她突然没那么怕了。就像哥哥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哪怕慢一点，哪怕偶尔会掉队，只要往前走，总会有属于自己的光芒。

　　就像沈妄那样。

　　就像她自己那样。

　　桌上的蛋挞还冒着丝丝凉气，甜香混着月光，在空气里慢慢散开。

　　宋时微咬了一口，冰凉的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底，那些积压了许久的疲惫和失落，好像也跟着融化了。

　　她拿出手机，点开和林妍的聊天框，敲下一行字：

　　“明天请沈妄吃蛋挞吧，我知道有家店，比上次说的那家更好吃。”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窗外的月亮正好躲进云层里，留下满天的星光，亮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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