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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论勇
新蝉轻鸣声细细,竹帘半挑,黯黯午阴寂。粉桃初酿胭脂色,紫李斜簪翠玉碧。
水晶枕畔风初定,红药一盏,怯怯慢饮尽。素手难拂眉间雪,疏影悄洒琉璃地。
桃李苑里,明珠盯着小丫鬟服侍着林小宛用膳服药,洗漱更衣。
她见林小宛神情还有些恍惚,悔道:“原不该同你说这些。”
林小宛知她担心,冲她淡淡笑笑:“明珠,我没事。我既要在王府栖身,就得清楚府里的事情,遵守府里的规矩。只是我原来自在惯了,总得慢慢适应。”
二人说着话,便听得小丫鬟通传,说王爷要见林姑娘。
明珠叮嘱道:“小心回话,切莫顶撞。”
林小宛轻拍明珠的手,“放心就是,我知道的。”
林小宛再进怀远堂时,已不见陆文轩,只有李瑾一人端坐案后看书。
只见他乌发束于玉冠,剑眉斜飞入鬓,星目微垂,面色淡然,整个人丰神如玉,素雅如风,暗道他若不摆一张可憎臭脸,收敛几分凛冽寒芒,便是那最为温润的斯文公子。
如此人品气度,无怪萧茜对他痴缠。
她微微屈膝恭谨行礼,柔声问道:“王爷你找我?”
李瑾将书搁下,抬眼望去,见她梳洗过后脸上不那么苍白,眼里也多了些生气,可总归还有些茫然若失。
他还未来得及细问她异世之事,就惹出这许多是非,想她素日必定肆意惯了,半点委屈都受不得。
这般性情,若真堕入京城这漩涡暗涌之中,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李瑾轻轻转转手上古戒,终究硬下了心肠。
谁叫她换了他的兔子,撞到他的手里,被他救了性命。
因果不虚,业力自承。
他只有尽力教她,能不能领悟,就看她的造化吧!
李瑾缓缓开口:“林小宛,你可知错?”
林小宛垂下眼睛,轻声道:“来者是客,我不该泼茶伤人。萧小姐再来府里,我尽心服侍她便是。”
李瑾见她如此,便知她还是委屈不服,耐着性子与她分说清楚:“你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不服气,本王告诉你你错在何处。
身为侍女,倒水端茶,待客侍奉,是你分内职责。你以下犯上,唐突贵客,有失体统,此为一错。身为下属,应依令行事,恪尽职守。你无令擅为,横生事端,此为二错。”
李瑾瞄了瞄低眉顺眼的林小宛:“至于你自身,逞一时之勇,抒一时之气,进无必胜之法,退无全身之策,此乃莽夫所为。自负才干过人,实无自知之明,此为三错。因此三错罚你,你可服气?”
林小宛听明珠讲了一段前尘往事,多少有点理解了李瑾的做法,也知道自己不明先因后果,行事有些莽撞,更知道明珠担心她再挨罚受训,所以她尽可能地放低姿态,主动承认错误。
但是——
林小宛品学兼优一路顺遂,众星捧月无忧无虑长大。
堂堂经济学博士无端陷落异世,归家无路求告无门,于这王府中苟命求活,日日提心吊胆,夜夜机关算尽。
如今端茶倒水已然憋屈,挨罚挨骂她也认下,说她自负莽夫也行,叫她心服口服却实在做不到。
烈日下罚跪的不平,心疼明珠的不甘,对萧茜刁蛮的不忿,对李瑾斥责的不满,慢慢汇聚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她只觉得心头滚烫,胸口愤懑,便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盯着李瑾,质问道:“我是莽夫,王爷便是懦夫。我有错,王爷难道没错?”
李瑾自认为他说得十分清楚明白,林小宛听了理应心服口服乖乖认错,从此循规蹈矩谨言慎行,没想到看着她低眉顺眼,一抬头却仍是牙尖嘴利桀骜不驯!
他啪地一拍桌案,怒道:“你说什么?真是无法无天!”
林小宛轻笑了一声,言语犀利:“王爷若是以身份压人,那你说奴婢错,奴婢自然是错,王爷若是想以理服人,那就得好好说道。”
李瑾剑眉紧锁,眸光凝聚,盯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冷冷道:“依你之见,本王何错之有?”
林小宛也拧紧了眉头,直视着李瑾冷冽的目光:“王爷也有三错,就算萧家对王府有恩,也不能任由萧茜横行无忌,这才有失体统,这是你身为王爷的过错。”
“萧茜刁蛮任性处处为难,凭什么让明珠忍耐你却假装好人,看似圆滑融通实则牺牲下属利益,这是你身为领导的过错。”
“萧茜对你一片痴心,你不喜欢她就和她说清楚,一边拒绝一边又纵容她胡闹,只会让她心生希望得寸进尺,这是你身为男人的过错!你只敢和我们凶,却不敢和她凶,欺软怕硬,”林小宛咬了咬牙,“不是勇者所为。”
李瑾被骂懦夫自是怒气盈胸,强压怒火听她如何分说。
未料她甫一开口便大吃一惊,心道明珠都与她说了什么,萧家有恩这样的事竟也同她讲。
她为明珠鸣不平是意料之中,可最后那说得是什么话?!
她……指责他作为男人,感情不够磊落!真是岂有此理!
那萧茜毕竟是个女子,总要顾及她的颜面,万一她寻死觅活怎么和萧家交待?
他不愿与萧茜纠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明珠她们是受了些委屈,可这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怎么谈得上懦弱?
简直是无理取闹!
李瑾刚要发作,就见她小脸紧绷嘴唇微抿,一双眼睛着了火似的,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整个人张牙舞爪,像只炸毛猫似的。
呵,他大概是太过于生气,以致于气糊涂了,竟然忍不住笑了一声。
林小宛一顿输出完毕,情绪发泄干净,头脑恢复冷静。
她猜想李瑾必定大发雷霆,已做好了慷慨赴难的准备,却没想到听到了他的笑声,准确地说,是他的嘲笑声……
林小宛杏眼微瞪,怒道:“你笑什么?很好笑么?”
李瑾敛起笑容,身体后仰靠向椅背,语调闲闲:“说你莽撞你还不服,你觉得你为明珠出头便是勇敢,在这顶撞本王便是勇敢,屡屡犯错而不知悔改。要不是你在燕王府而在别处,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他眼睛微眯,冷哼一声:“就以此刻而言,你言行狂悖以下犯上,国法家规也好,私刑惩戒也罢,本王有的是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候看看谁是莽夫?谁是懦夫?”
林小宛闻言愣在那里,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是个多变的男人,她最害怕面对的就是他这一面。
尽管只是显露了冰山最微不足道的一角,却足以令她胆战心惊。
尤其,他说的是对的。
他是对的,形势比人强,她的确是太任性了!
可是……
林小宛皱了眉头,过了半晌,终于开口:“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她心中暗暗哀叹这场彻底的失败: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战绩零杠五。
李瑾看她收束了爪牙,温顺了皮毛,满意地嗯了一声,继续稳固战果:“你刚才说本王是懦夫,那你觉得何为勇敢?你可知勇有上勇、中勇、下勇?”
林小宛此时气焰尽灭,老实回答:“不知道。”
李瑾理理衣袍,正襟危坐,缓缓说道:“荀子有云:天下有中,敢直其身;先王有道,敢行其意;上不循于乱世之君,下不俗于乱世之民;仁之所在无贫穷,仁之所亡无富贵;天下知之,则欲与天下同苦乐之;天下不知之,则傀然独立天地之间而不畏:是上勇也。”
李瑾顿了顿,昂然道:“本王不才,常以此言自勉,自问不是懦夫。”
林小宛见他目光如炬字字千钧,一身正气霸道凌厉,不禁被他气势震慑,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轻吐口气:“何为中勇?”
李瑾道:“礼恭而意俭,大齐信焉,而轻货财;贤者敢推而尚之,不肖者敢援而废之:是中勇也。”
林小宛似懂非懂,又问道:“那何为下勇?”
李瑾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道:“轻身而重货,恬祸而广解苟免,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胜人为意:是下勇也。”
林小宛被他看得脸红,嗫喏道:“什……什么意思?”
李瑾不禁大笑起来:“你不是进士,这也不知道?是说那些重财轻身之人,那些敢于闯祸又千方百计为自己开脱之人,那些不顾事实不讲人情斤斤计较之人,呵,都是——下等的勇敢。”
林小宛这回完全听懂,脸更红了,这个李瑾!
李瑾见她双颊绯红,睫羽微垂,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笑得更加畅快。
心道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是个多么惹人怜爱的娇弱女子,却不知她刚才还张牙舞爪浑身是刺!
听着屋里的笑声,冷月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一脸惊讶地望向冷风。
冷风仍旧面无表情,只是转头看天的时候,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林小宛任由李瑾无情地嘲笑自己,无语又无奈。
刚刚升腾起来的刮目相看和心悦诚服,便在他恣意的笑声中一点点烟消云散。
她嘴唇翕动无声:“心眼小脾气大,武功好有文化,这样的男人最可怕。”
李瑾见她低头不知默默嘟囔什么,看样子不是什么好话,挑眉问道:“有什么话不能正大光明说?”
林小宛眯起眼睛,笑得要多甜有多甜:“我是说,王爷智勇双全,文武兼备,真是令人敬佩!”
李瑾知她口是心非,暗叹她若是想哄人必将人哄得云里雾里,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嘴甜得像吃了蜜一般。
无怪陆文轩总想要走她,林小宛若是到了他手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折在这柄温柔刀下。
他轻瞟一眼林小宛,冷哼一声:“你不用虚情假意奉承我,你无非是替明珠抱不平,希望萧茜别再为难她。”
这话正是林小宛心头所想,只得点头承认:“正是如此。”
李瑾嗯了一声,问道:“你前日说愿助本王重返北地,本王助你探寻返回通道,不知还作数否?”
林小宛眼睛一亮,忙道:“当然作数。”
李瑾道:“好,本王现下正有用你之处。你若好好配合,我必助你探寻通道送你回家,也叫萧茜死心,再不来骚扰。”
林小宛侧头望向李瑾,见他气定神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犹疑问道:“真的么?你想我怎么配合你?”
李瑾轻咳一声,道:“给本王做妾。”
林小宛愣了一下,秀眉蹙起,杏眼微瞪,脱口而出:“你想得美!”
李瑾斜睨她一眼:“呵,给本王做妾还委屈你了?”
林小宛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输出,但是想起他刚才爹味十足的教训,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便咬了咬嘴唇慢慢把头低下,没有说话。
没有反驳,但是是默认的意思。
李瑾不禁有点气恼,冷哼道:“你放心好了,本王也没看上你,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
林小宛不明所以,问道:“障眼法?什么意思?”
李瑾轻轻抖抖袖子,漫不经心道:“就是人前做出些恩爱的样子,人后井水不犯河水,替本王挡住萧茜这样的麻烦。”
林小宛秀眉挑起,讶道:“你要与我形婚?!”
李瑾眼睛一眯,“何为形婚?”
林小宛歪着头,若有所思打量着李瑾,道:“若如王爷所言,就是虽有婚姻之名,却无婚姻之实,是形式上的婚姻,我们那称为形婚。”
李瑾闻言轻拍桌案,颔首道:“正是如此,你我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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