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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貌岸然
“周广平是怎么死的?”
中年女法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随后摊开检验报告,指尖在“死因结论”那栏轻轻点了点,“死者生前吸食过大量毒品,且远超常规致死剂量,血液中还检测出两种镇静剂成分,三者相互作用引发急性呼吸衰竭,这是直接死因。”
她翻到下一页,指着其中一张组织切片的照片:“肺部有明显水肿和出血点,符合毒品过量导致的器官损伤特征。另外,死者指甲缝里残留少量白色粉末,经比对和他体内的毒品成分一致,推测吸食时曾用手直接接触。”
李正义看向坐在审讯桌前的少年,一双眼睛藏了些浑浊的暗色,“俞同光,是你带来的毒品,并且杀害了周广平吗?”
少年穿着勾勒身材的白色轻薄衣衫,衣衫的袖口处是金丝制成的木耳边,衣摆处用丝线固定了几颗水钻,裤子松松散散的,跟裙子似的,腰处还绑着一条油画布丝带,脚上是一双绒布白色拖鞋,上面印着酒店的标签。
他像极了坠入风尘的利己者,但也仅是相像,因为这身衣服并不适合他。
穿上这身衣服,应该露出类似被困住的小动物那般可怜兮兮的表情。
他需是红着眼尾,眼眶泛着泪花,不时吸吸鼻子,咬着嘴唇发出呜咽声,依赖他人的折翼雀鸟,而不是云淡风轻的笑着,掌拿他人的生杀予夺。
“警官,我只是应他的要求做事,帮助他脱离痛苦,您为什么会认为我是杀人凶手呢?”
男孩的眸光很亮,似是汪洋之上倒映的星光,他浅浅的笑着,“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警官大人可以回答一下。”
李正义放下手中的笔,等待他开口。
“Z国对毒品一直持零容忍的态度,周广平作为吸毒者,不更应该被好好调查吗?警官你却对此事一点不惊讶,难不成早已是司空见惯?周家给了你多少好处,才能让警局成为犯罪者的保护伞?”
俞同光的语速逐渐变快,犀利的质问仿佛他才是站在正义一端的警察。
“砰”的一声自对面传来,李正义起身走到俞同光的身前,他扯住了男生的衣领,“小孩,你不要血口喷人,周广平吸毒之事是另一桩案件,有专门的人来调查,况且,就算他是犯罪者,他的生命也不该由你来决定,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犯错的人终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警局也不存在包庇这么一说,如果连这里都成为法外之地,那么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给受害者一个交代。”
听到这番话,俞同光脑海中名为理智的神经崩断了,他仰起头注视着面前道貌岸然的警察,鼻间发出冷哼声,“你怎么知道自己所相信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呢?法律从未给我一个公正的结果,之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人人平等,本就是一场平静之下的谎言,哪怕有理想主义者为此奋斗,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他人的饭后谈资。” 推开李正义揪着自己衣领的双手,他跌坐回椅子上,脸上尽是疲倦与苦痛。
孔子的“大同社会”、老子的“无为而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都只是一种虚妄,在生产力进行配置之后,就再无平等一说。
李正义的手僵在半空,他望着对方颓败的模样,喉结滚动数次,却没说出一句反驳的硬话。
窗外的霓虹透过百叶窗,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警察的声音放轻了些,他弯腰捡起被带落的卷宗,“孔子讲‘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老子说‘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陶渊明写‘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并不是妄想。”
跌坐的人嗤笑一声,眼尾泛红:“不是妄想是什么?哄着人往前爬的幌子?”
“是火种。”李正义将卷宗轻轻放在桌上,目光灼灼,“这卷宗里的案子,十年前没人敢接,五年前有人尝试了,却依旧杳杳无音,但现在我们还在查。就像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处处碰壁,陶渊明归隐田园难掩无奈,可他们说的话、写的字,不是还在被我们记着吗?”
“人人平等不是天生就有的,公正也不是喊两句口号就来的。那些理想主义者不是饭后谈资,是铺路的人。你摔疼了,就说路不存在,可总有后来人,会踩着他们铺的碎石头,再往前挪一步。”
对方垂着眼,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良久才哑着嗓子问:“挪多少步,才能到你说的‘大同’?”
李正义站起身,拉开窗帘,让月光涌进来:“不知道。但只要有人还在挪,就不算输。你看这桃花源,陶渊明没说它真的存在,可千百年来,多少人照着那个样子去活、去争,这不就是它的意义吗?”
跌坐的人沉默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边的纹路。月光落在他脸上,疲倦未消,却悄悄褪去了几分绝望。
“如果这人的死和我脱不了干系的话,我会被判几年?”
“如果是过失杀人,根据法律规定,一般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果是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构成故意杀人罪,则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李正义的眉头拧成了死结,语气沉得像压在窗台上的雨云:“没有证据的事,别先往自己身上揽。”他将桌上的卷宗往俞同光那边推了推,“死者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现场的监控和证人证词也在核实,现在说‘脱不了干系’太早了。”
俞同光深吸了一口气,想起那人垂死挣扎的模样,他的眼瞳中晕开一滩浓墨。
毫无疑问,没有人会比他更加愉悦,因为他亲手抓住了正义的矛戟,但他又是恐惧的,因为他亲眼见证了一条生命的消逝。
李正义有些疲乏了,他沉默片刻,走到门前拉开一条缝。随后,他转身将目光落在俞同光身上,“你现在最该做的,是把当晚的细节一字不落地告诉警方,不要隐瞒、不要夸大,法律判的是‘事实’,不是‘猜测’。”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笃定:“如果真的是过失,那就承担该承担的责任,争取谅解;如果不是,没人能平白让你受冤。你说法律不公正,可连真相都没站出来的时候,别先给它判了死刑。”
俞同光忽然嗤笑,他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孩子,警察的三言两语于他无关痛痒,那些心灵鸡汤,起初听着的确会浮动心绪,可现实就像《狼来了》,经历过多的欺骗后,再动听的话也变得刺耳。
条条大路通罗马,有的人直接降生在罗马,人和人的起点从未一样。
周广平这样的富家子弟,他的命堪比千金,他死了,自己哪里还有活路?就算他是吸毒过量致死,他那权势滔天的家族也会为他洗白。
俞同光甚至替他们想好了说辞:周广平家世显赫、生活幸福美满,同班同学被嫉妒蒙蔽了双眼,设计杀害他,以满足自己内心扭曲的情感。
没有人能够救他,他一无所有。
崔硕见审讯室的门留着一道缝,便直接推门进来了,“副队,队长请您去办公室。”
回忆戛然而止,李正义将烟头碾灭,他心中的烦闷感仍旧挥之不去,嘴皮子抿了几下,又忍不住点燃一支烟。
不得不说,尼古丁真的是个好东西,这味道直接让他整个人软在云团里,发出舒服的喟叹,脑神经也再度兴奋起来。
再一次见到俞同光,已经是在法庭上了。
那时候风言风语传的厉害,网络上极端的谩骂看得李正义心惊。
法庭上的少年面容憔悴,眼底藏着恨意。
他看的真切,那恨意是一处即将喷发的火山,山石坑中火红色的岩浆剧烈翻涌,升腾起的灰白色蒸汽里,穿过一个又一个通往未知之地的死魂灵,他们叫嚣着想要将这个世间踏碎,直至宇宙银河再无人类存在的痕迹。他痛恨这个世间,痛恨世人,痛恨每一日所发生的一切。
“经法院审理查明,被告人俞同光因家庭不幸、生活清苦,而对同班同学周广平心生嫉妒并实施杀害,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最终判处俞同光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俞同光,你可认罪?”
“我……认罪。”
法庭是永不熄灭的白昼,法官每日与光明相伴,他们已然成为神者。如果说他们的眼睛是标尺,丈量一切;那他们的话语便是神谕,生杀予夺。
俞同光被宣判长胸前的光彩熠熠的徽章灼伤了眼睛,他低头轻呢着自己的罪过,仿佛也在为他的行为感到羞愧。但事情的真相如何,完全没有一个人在意。
那些旁听的人在底下窃窃私语,讨论他的毫无良知;那些新闻媒体只是想拿到一手爆料,赢得金钱与流量;那些公正的法官
仅是收礼办事,想要将他这个烫手山芋甩到下一个地方;那个喊着要还他一个清白的警察,早就不知所踪,在那之后,他被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屈打成招。
俞同光呼出一口气,在听到木锤定音的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就好像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错,他必须认命走入牢狱,宛若空中翩飞的羽毛,最终的归宿地必定是污浊的泥泞里。
“朋友们,我从英国回来了。我给大家带了礼物,人人有份,记得开学找我拿。”
T大新闻系二班的群聊里,突然暴动起来,信息一条接着一条。
“谢谢美丽、大方的妈咪!”
“朝廷的赈灾粮下来了,谢主隆恩啊!”
“有小煦姐这样的同班同学,简直是我黄某人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啊!”
江煦盯着手机屏幕上滚动的信息,心情颇好。她极其享受别人对她的夸赞,心底的满足感与虚荣感得到喂养,越发灵动。
只不过,这份好心情很快就迎来了终结,因为她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见之人的信息,这使她感到愤怒与耻辱,脸颊处爬上一抹红,玫粉色的猫眼美甲也映着寒光。
她思量了一下,自以为不动声色的问道:“最近怎么没有戚同学的动静,难不成是跟老师去H市做项目了?”
群里瞬间安静下来,那股兴奋劲来得快去得也快,新闻系没几个人不知道这位大小姐对戚学霸的爱慕。
但总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出来冒泡,顺手艾特了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
“戚宸,不出来说两句?”
“大学霸,忙什么呢?”
“小道消息,孟学长要在开学之后在礼堂做一场报告,戚宸不是一直很崇拜孟学长吗,这不就是一个深入交流的好时机?”
提到孟清河,群聊再一次热火朝天。
孟清河是何许人也?
这个名字可谓是“传奇的代名词”。世家公子、天才少年——学术赛道的领跑者,全面发展的标杆人物。
他在本硕博期间,一直保持着新闻系专业第一的成绩,主持过两项国家级大学生创新项目,在国际核心期刊发表三篇高水平论文,也是导师口中“最具灵气”的弟子 。同时,作为校学生会前会长,他牵头组织过百余场学术讲座和学科竞赛,并搭建答疑平台。
孟清河在其他方面也很优异,他曾是校篮球队主力后卫,话剧社的最佳男主角。
几年前,他在舞台剧《国之脊梁》中饰演钱学森一角,圈粉无数,生图被同学们疯传。
更难得的是他的谦和,不管是请教专业问题,还是求助竞赛规划,他总能抽出时间耐心指导,甚至会主动分享自己的学习笔记和科研经验。
这样一位集学术实力、实践能力与人格魅力于一身的学长,很难不会成为大部分学弟学妹心中的“偶像”,也难怪一提到他的名字,整个群聊都炸开了锅。
江煦若有所思,她点开戚宸的头像,在弹出的聊天框中输入内容:“开学后,孟学长的报告你会来听吗?”
戚宸打了个喷嚏,他对上述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揉了揉泛红的鼻子,忍不住又把围巾收紧些,避免风溜进来咬他两口。
事情过去几天了,他也想了很多。
他不能一直浑浑噩噩的消沉下去,那不是父母所期待的。
胡思乱想的过程中,肚子发出“咕咕”的声响,他瞧了瞧四周,向一间铁皮搭建的面店走去。
绿色的铁皮薄薄的一层,稍微洒点水在上面,应该一会就能结出冰花。四方铁皮房开了两个洞,一个做窗户,一个做店门。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的工位紧靠着窗。两口同六岁孩童般高的大锅是他谋生的家伙,每当高锅里的水煮熟,掀开盖子,气泡争先恐后出逃,“咕嘟咕嘟”的声音仿佛世界下了一场急促的雨,白色的蒸汽涌出窗户,形成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大幽灵,喷湿了过路人的衣衫。
切割的不太方正的铁门中间有个小孔,里面系着麻绳,绳子的另一头被压在一块石头下。寒风每次经过,便能形成穿堂风。
裹挟着细小雪花的风打在戚宸的脸上,冻得他缩了缩身子,屁股下轻微摇晃的椅子让他有些后悔进到这个面店。
“小兄弟,面好喽。”
发黄的瓷碗被放在满是沟壑的木桌上,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面。白色的面条泡在褚红色汤汁里,几粒肉丁在四周游荡,它们的周围泛着一圈小小的油花,金黄的煎蛋盖在面上,配上剁碎的嫩绿小葱,散发出勾人的鲜香味。
戚宸摘下围巾,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拆开一次性木筷,大朵快颐起来。
“欢迎收看今日的T市资讯,我是主持人孟清河。在城市烟火气升腾的背后,食品安全始终是市民最牵挂的民生底线。近日,我市市场监管部门联合多部门开展的食品安全专项整治行动传来新进展……”
男人对着手机发出“啧啧”的声音,“什么年代了,怎么可能还有地沟油,这些媒体每天就是吃饱了饭撑的。”
戚宸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倒不是因为老板的自言自语,而是因为刚刚播放的T市资讯中主持人的声音。
自初中起,戚宸的心中便埋下了一颗名为孟清河的种子,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颗种子生根、发芽,渐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我是初三(一)班的孟清河,很荣幸可以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进行发言。”
夏日的风吹动少年的发梢和衣角,他的身后是绚烂的晚霞,暖色的光晕使得戚宸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温和的话语萦绕在自己的耳边。
“我曾在迷茫中摸索,在疲惫时想过放弃,但幸好,有老师的指引与同学的陪伴,让我在跌跌撞撞中长成了更好的模样。”他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笃定,“愿我们都能带着这份坚持与热忱,奔赴属于自己的山海,无论未来身在何处,都记得这段在盛夏里闪闪发光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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