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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手指指着树干上的标记,越初颇为得意地看向师兄。
男人低头观察,垂下的睫毛盖住一丝无奈和赞许。
“第一行第一列的空格中画点,应该是指西北方吧师兄?”
“嗯。”
“嘶,这小子不会骗咱们吧?这么走下去离东边越来越远了。”
“不会。”
确定交易时对方的神情不似作伪,越末也暗中调查核对过他透露的信息是否属实,应该不会出差错。但就算那人临时反悔也没关系,他们依然能找到水脉源,只是多费些功夫罢了。
“得嘞,那咱接着走。”
****
众人面前的树有十多层楼那么高,扎根于一块横亘在路中间的岩石上。
树根虬曲,在距离土壤尚有四五米的高度处,从锈褐色的主干中膨鼓出来,时而交叉,时而盘绕缠旋,粗韧而有力量,如同人手背上的青筋。庞大的根脉在绷紧的树皮下凹凸错落,没有任何犹疑地将沉重坚硬的岩石劈开,由碎裂的缝隙中继续向下,汲取土壤里的养分。
它的树冠繁茂如巢,枝桠涌泉般倾泻,完全遮住了稀薄的月光,影子像流动的墨汁将四周的每一寸缝隙塞得满满当当。
原来,前面并不是没有路,而是这棵树过于巨大,将整个峡道堵住了。
桂悬玉走过去拍拍黄荆肩膀,让他回头看。黄荆不解,顺着她的视线转身,下一秒就站了起来。一片叶从头顶落下,正好掉到他手上。黄荆摸了摸,叶片肥硕,边缘长着绵针样的毛刺,有些痒,呆呆地说道:“这么大一棵树在我身后,我竟然完全没有感觉……”
“我也没看见,你们看见了吗?”
“没有……”
“我的天,这么大,它得成精了吧?”
……
此刻桂悬玉心里和其他人有同样的想法,不过她不止惊诧,而是觉得不安。
这株庞然大物刚刚就在她面前,她竟然什么都没看到,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这是条死路。
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视觉”出问题了?
她的视线在周围快速转动,先后落在黄荆冒汗的脖子,陈冲湿漉漉的裤腿,陈雨手里的水瓶上……
没问题,都没问题。
明明看这些都没问题,为什么偏偏刚才没有看见这棵树?
她想不明白,只好回到这棵树上找原因。
整棵树上几乎没有虫屋蚁穴,开满了花,花的模样她以前从没见过。
玉白色的花瓣托底,中央翘起纤小的淡黄色花蕊。黄蕊的形状像铃铛,探在枝头末梢,散发异香。
对了,香气!
她刚才并不是一无所觉,她还闻到了香味不是么?可为什么不是看到而是闻到?
“那是什么?”陈雨突然问道。
众人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在每个花冠背面与树枝相连的位置都有一串水滴状的桔红色物体,看上去像树脂一类的分泌物,颜色如琥珀一般剔透,带着低调的光泽。
它们似乎受到重力牵引下坠,又在将落未落时迅速凝固,没掉下来的如同挂在树皮上的蜡泪,掉下来的都落到了地面的杂草间。
陈冲眯了眯眼,直直地盯着那些桔红色的脂胶,觉得它们分外眼熟。
“哎你们发没发现,那些东西有点像……”
还没说完,一阵风袭来,吹动遮天掩月的树冠,原本被堵住的月光猝然泻下,如困闸的洪水浇灌树身,在透明的寂静中掀起芳香的波浪,将众人吞没。所有人立时被醉人的香媚熏得头昏脑胀,跟喝了假酒一样,好像还醒着,又好像在做梦。
半梦半醒间,他们仿佛看到树上的白花都长了嘴巴,一张一合,然后变成扑棱翅膀的蝴蝶飞到眼前。
迷离之中,桂悬玉被一阵剧痛拉扯回来,她说不上来是哪疼,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错位,像被活生生切碎了一样,尖叫出声。再抬头时,眼前的景象令她头皮发麻。
树上那些桔红色的脂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融化了,正顺着枝干的纹理汩汩向下流淌。潮湿的树干上凸起一块块“囊肿”,又迅速被树皮里更多融化的液态脂胶撑破,恶心的模样令人看了想吐。
这些骇人的分泌物急切地喷射出来,像割喉后从动脉泵出的血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马上就要爬到他们脚边。
“黄荆!醒醒!黄荆!”
“陈雨!陈雨!”
桂悬玉见怎么喊他们摇他们都没用,情急之下一人扇了一巴掌,终于看到他们的目光重新聚焦。
“快把他们叫醒,快!”
黄荆完全被满目的桔红攫住了,脑子明明告诉他赶快跑,身体却定在原地动弹不得。陈雨见他还愣着,一脚踹了过来。他这一踹,黄荆两条生锈似的腿终于重新上了发条,动了起来。
其他三个人相继被叫醒,看到森罗映天的奇景突然变得比阴曹地府还吓人,忙不迭地撒开腿往回跑。
“妈呀,怎么还开始动了啊啊啊啊啊啊!”陈冲边跑边嚎。
他们没跑出多远,就看到刚走过的谷道两侧石壁正在逐渐收拢,原本生长在裂缝间的树枝突然像群蛇一般朝他们袭来,刚才被风吹散的白雾重新聚集,阴影中的甜香变成枯萎的气息,某种嗡鸣声在狭壁间回荡。而他们身后,桔红色胶液如同囚链正带着索命的架势蠕动过来。
众人被前后夹击,慌不择路,纷纷掏出能用来防身的东西保命。
桂悬玉一边忍受着身上的剧痛,一边双手挥舞短刀,砍断不停缠过来的枝条。
幸运的是,双重视觉在隘谷里还是好用的,叠加在她训练过后的动态视觉上,跟瞄准镜似的,一刀一刀削得又快又准。
“啊!啊……救命啊!救我!”
陈冲突然被一条伸过来的藤枝抓住脚腕,极速向前拖拽,他两只手胡乱地想要抓住什么,却无济于事。眼看着就要被两面石墙夹成肉饼之际,桂悬玉身形晃动,追着蹿了过去。她侧身闪过直冲面门的枝条,小臂一不小心被划开道口子,左右腿先后高抬,躲过地面偷袭的藤蔓,踩攀在石壁凸起处快速越过陈冲,随即回身猛砍,将断开的木枝踹飞。
摆脱了脚上的桎梏,陈冲满脸涨得通红,四肢并用,踉跄着边爬边跑。
“回那棵树下!”桂悬玉捂着胳膊大声喊道。
其他人眼看回路已断,只能认命地重新调转方向飞奔起来。
他们被逼退在那棵巨树附近,但只敢停留在融化的树脂尚未漫及的外围,惊恐地聚成一团。
桂悬玉也被骇得够呛。
刚才的出击和闪躲全凭本能,其中有很大的运气成分,现在怎么办,接下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被困死在这吗?
石壁仍在继续向他们这边靠拢,她焦急地环望四周寻找出路,无暇顾及流血的胳膊。
****
“师兄,咱们现在离第一个标记也有六七百米了,根本没看见新的记号啊。”
越初越来越怀疑他们被那个人骗了,约定的“每三百米一个方向标”根本不存在。
“但他要真是骗咱们,你说他图啥呢,报酬都还没给呢啊。”
越初正纳闷,看见自家师兄从外套里拿出眼熟的军刀。
“哎哎哎。”
他按住男人的手,嬉笑道:“师兄,我还在这呢,先不劳您费神。”
说完,他从鼻梁两侧取下两根短钉,走到离男人稍远的位置,鼻翼翕动,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又在不同的方位蹲下和踮脚重复了几遍吸气的动作。大概五六分钟后,回到自家老大身边。
“师兄,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
越初受伤地摇摇头,“师兄你老是这样,都不好玩了。”
男人转头,睨他一眼。
越初在这种眼神中败下阵来,一边暗恨自己没骨气,一边说道:“两拨人,第一拨留下的气味比较明显,应该是最近刚从这附近走过,人比较多,没有那人的味道。另一种气息微弱很多,一个人,应该是他。”
“往哪个方向?”
越初还想犯贱,:“你是问哪个呀,第一拨还是第……”
男人甩给他一个眼神,越初马上像个蔫了吧唧的小狗。
“继续往西走,有水腥气,估计靠近流水……”
男人满意地拍拍他的头。
****
巨树阴影的边缘处,一群人心惊胆战地在白藤间攀荡,他们甚至不敢大声说话,怕再触发什么要命的事情。
浓密的寂静压迫空气,细汗黏住额头的发丝,最前面的桂悬玉率先落地。她打开手电筒给身后的人照亮,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黄荆等人依次从白藤上跳下来。
暂时逃脱危机后,众人激烈的心跳稍微平缓一些,但仍然草木皆兵。
四周晦冥森寒,像一碗凉透了的汤药,闻起来发苦。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没有人急着往前走,都在借助手电的光线左右观望。
巨树后的空间是一条横穿在山腰里的隧道,狭长黑暗,由地面和封闭的岩石围成,看上像一口无限延伸的棺材,不知通往何方。
桂悬玉注意到林北不像其他人一样拿手电照来照去寻找出路,而是入神地盯着巨树的后背,走了过去。
“有什么特别的吗?”
林北的手电大致扫了两下,“背面这棵已经死透了。”
桂悬玉这才发现,他们刚刚以为的一棵树其实是两棵,前面那棵夺命的生机勃勃,而后面这棵早已枯瘪腐朽,却救了他们一命。
陈雨也注意到了巨树两侧的差异,手电的光顺着一深一浅的树皮接壤处从下往上移动,说道:“是前面那棵杀死了后面这棵。”
桂悬玉的目光沿着他手电照亮的地方缓缓移动,逐渐看清全貌。
前面那棵树的树皮颜色稍深,根须像拧洗衣服一样将身后灰败无力的那棵绞杀,有几条更是如蠕虫一般将萎缩的部分啃噬洞穿,再扎入地底。
“我以前见到过类似的情况。”林北说道,“这种树称为绞杀树,它们的种子被风雨或鸟类携带到其他树木附近后,掉落生根,吸收养分不断生长。待到幼苗长出侧根,成为具有附生能力的植物时,就会对自己附着的树干进行凶残地进攻。这种网状的根系全方位将被绞杀树木的枝干包裹,直到被绞杀的树木完全死亡。”
桂悬玉光是听着就能想象出残忍的画面,干巴巴道:“那很坏了。”
林北笑了一下,“你不是科学家么?适者生存是大自然的法则,只有小孩子非要分好坏。”
桂悬玉心说我可不是科学家,那都是唬你们的。而且,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但她还是很难做到客观。
人是社会动物,从出生开始后的每一秒都在接受各种信息,庞杂的知识、多元的定义、丰富的情感……数不胜数。因为寿命有限,我们没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和精力去将这些信息分门别类,并对它们逐一分析,简化或加工,融合到自己的精神中。所以,大脑自动开启了一套保护性的抗压机制,学会了构造捷径,告诉我们思考时可以参照公认的概念,做事时可以模仿通用的观点。
我们记下伟人的名言,背诵社会的规训,规范自己的行为,争取让一切看起来更加轻松有效,彼此不会互相伤害,然后再在这个基础上讨论个性、意义和价值。
绞杀树的行为和桂悬玉接受的教育相悖。它不乖顺,不隐藏自己的锋芒,明明是外来的异类,却嚣张跋扈,强占土壤和水分,逼迫另一棵树木让出自己的家。它自私而霸道,残忍又无情,从没想过和其他树共分一隅,只想着拧断它们的脖子,取而代之。
这样的事情不应该被阻止和批判么?难不成还要表扬它?
林北继续说道:“你不觉得自然界很需要这种生物么?有它们在,其他的生物才知道进步,才能想起来观察周围的环境。有它们挑起争夺,其他生物才知道自己不能躺平。你说它坏,又怎么知道另一棵树不是抢走别人的阳光和水长起来的?地上这些小草,它们有没有发言权?要我说,绞杀树才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讲完这一大段话,气氛变得有些微妙。陈雨感叹道:“林北,这几年你变了不少。”
桂悬玉静静看着枯树的尸体,思考他说的话。
他说的不无道理。
资源是有限的,就像矿产和能源一样,而但凡是有限的东西,就会被需要它的个体所争抢。这其中的复杂,不能仅仅通过“好坏”两个字来评判。
林北转身,手电的光从死树上移到深不可见的隧道,“人都是会变的嘛,你们脸上多了褶子,我也得长长脑子。”
这话说的,拐着弯夸他自己,顺道还贬低了一下其他人。
陈雨气笑了,“你小子,出去喝几年西北风就看不上我们喝海风的了?你……”
话没说完,听见陈冲惊呼。
“达子,你的腿……”
其他人低头往吴达腿上看,瞅见他裤子膝盖那一块颜色发黑,像被什么浸湿。
吴达撸起裤腿,发现之前缠好的绷带在刚才的剧烈跑动中早已散架,尚未愈合的伤口又开始向外渗血,鞋背上也有几滴。他试着把没有粘性的胶布重新摁在皮肤上,反复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一卷白色的医用胶带被递到眼前。
是那个村外来的女人。
“重新缠一下吧,发炎就不好了。”桂悬玉说道。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那卷胶带,陈冲凑了过来,帮他回了句“谢谢。”
吴达处理伤口的同时,其他人都杵在旁边。
现在怎么办?
往哪走?
回去应该不行,被那些会动的树枝抓住不知道会被拖到哪里去,而且石壁好像都“砰砰”地合上了,根本没路可走。
要往前走吗?一旦遇到更可怕的东西怎么办?
但是现在除了顺着隧道走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总不能一辈子耗在这个夹缝里。
黄荆双手抱头,背对着所有人蹲在地上。这一刻,他终于开始怀疑,大哥是否真的来过这里。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黄荆侧过头。
是桂悬玉。
“三六,我认为九六没来过这里。”
她神色认真,黄荆抬头看她。
“不知道你注意没有,咱们一路从谷口走过来,地上并没有除我们几人之外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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