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但有时下意面

　　「记录·2016年11月02日·京都府市区外围（禅院家系府邸）」

　　任务概要：调查禅院家护卫队‘炳’首席死亡一案

　　案件负责人：特级咒术师五条悟

　　十一月一日早上八点钟左右，禅院直哉（25岁）的尸首于其居住的院落卧室内被发现。死者仰躺于床榻，双目睁开，除心脏处一道贯穿性损伤外未发现其他伤处。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且未勘测到任何残秽的痕迹，仅从遗体的伤口上验出微量的咒力，疑似是作为凶器的咒具所留下的。
　　根据尸检结果，推定死亡时间在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据悉，当晚禅院家的结界并未记录到有未经登记的咒力载体出入府邸，夜巡队伍工作期间也没有探查到异常现象，因此基本可以排除遭遇咒灵袭击的情况，但是无法排除亲族作案的可能性。
　　由于遗体上所能采集到咒力样本过于稀薄，不足以运用现有的咒力检测技术判断出凶手身份，故指派能够高精密观测咒力流向的‘六眼’出面调查此案。

　　「受害者父亲·禅院直毘人的证词」
　　……上面的人居然派你来啊。禅院家的人死了，奉命前来看笑话的却是五条一族的家主，这世道真让人唏嘘。
　　难怪，他们担心是禅院内部有反动人员想借此挑战高层的权威……哈哈哈哈哈。那帮家伙，超过半数不都比我还年轻些吗，这就老糊涂了？要不你劝他们玩玩网游吧。大型角色扮演那种的，现在很流行，听说预防老年痴呆很有效。
　　哦，老夫倒是无所谓，你要找谁问话都请随意。

　　想跟我聊聊？这就不必了，对这件事我没什么可讲的。没错，被杀害的是老夫的幺子，那又如何？他没有反抗不是吗，要不然就是没能反抗成功，纯属他自己的问题……无情？要是你将来也结婚生子就会懂的。抱起襁褓中的第一个孩子那会儿，老夫的心情确实是激动得不得了，接下来的一年里也是提心吊胆地活着。小孩咳嗽两声就怀疑是不是肺炎，不小心撞到了头马上便找医师上门来看有没有脑震荡。到了第二个儿子的时候，我们已经从头生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经验，逐渐明白了作为自然界霸主的人类生下来就具备了一定程度的生存能力，并不是简简单单就会死掉，也就逐渐没有那么上心。接下来又迎来了三子、四子……轮到小儿子出生时就是心如死水，基本没什么特别的触动了。
　　是啊，我太太确实辛苦了。可惜了，年纪最小的反而死的最早。等我下去见她的时候，多半会被耳提面命地骂个狗血淋头吧。

　　……寄予厚望，你说我对直哉他啊？其实也还好。唉，本来早早做好了打算，如今却也因为这个事情……
　　不过嘛，你们也别想看我们的笑话太久。老夫身体暂时还硬朗着呢，在我入土之前，继承人的事情总能有办法解决的。

　　……
　　…

　　如果调查出来行凶的人是谁，能不能先来告诉我再给上面回话？你问为什么。如果是老夫想的那样，如果我猜的没错，那还不如就这么算了——
　　不，没什么，如实汇报给他们就好。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啊……你就当作老人家的自言自语，听听就忘掉吧。

　　对了，你大概需要一个带路的。那正好，兰太你过来，我就先走了。去干什么？前面在丧仪上憋死了，现在老夫要去喝个过瘾。

　　「受害者的直系下属兼堂弟·禅院兰太的证词」
　　没想到能有机会和传说中的五条悟先生见面，还能帮上您的忙，真是在下的荣幸！
　　多半以前在家宴上就有见过？这么说来，在您的元服成人礼上确实应该有远远看到一眼，那时我也才是个吃自助烤肉都只用付半价的小孩子，已经记不太清了。后来您不是再也没出席过三家共同举办的宴会么，自然也就没见过了。说起来为什么您都不来参加呢？虽然我也不擅长和长辈在正式场合相处，至少饭菜很好吃啊。对不起，您要是不想回答也没关系的，是在下问了多余的话。

　　是的，我是今年年初被编入‘炳’的队伍之中的。完全比不上前辈们的水平，还要继续加倍努力才行。用直哉哥的话讲，吊车尾要是再不懂得付出努力就真的玩完啦，可以直接自行切腹开启下一世了。
　　不，其实我和直哉哥之间不算非常相熟。对方是首席，又是几乎板上钉钉的下任当家，平时怎么会理会我这种小人物呢。记得我加入的时候曾被前辈亲切地叮嘱，有外出的需要千万别傻乎乎地直接跟首席申请假期。如果只是打算离开族内地界一两天，私底下和甚一哥打个招呼就行，毕竟平时首席的活儿大多也是甚一哥代劳。他人很可靠，绝不会在首席面前多嘴。不过想要出去旅游一段时间的话，就不得不请那位出马了。那位啊，那位当然是指南未姐。您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样啊。有没有出席葬礼？有的，这种场合未婚妻怎么会缺席呢，伴在当主大人身侧的那位女性便是。也难怪，本来南未姐人就低调，又和您一样是不爱在宴会露面的个性，毕竟身份稍微有点尴尬，更何况直哉哥一向盯她盯得紧……

　　南未姐是当主大人的养女。几时收养的？这个我也不清楚，那时候我有没有出生都不好说。
　　总之自记事起以来，南未姐和直哉哥就是形影不离的。这几年虽然她因为开餐馆搬出族地去市区住了，只有除夕和盂兰盆节才回来，我想他们两位的感情一定很好。
　　对，就是餐馆。是一家做融合和式口味意大利料理的餐厅，去年拿了米其林一星。在年轻人当中很知名的，杂志上也有刊登哦……您问什么杂志？怎么说，面向白领女性的那种吧。为什么我会看这类杂志？嗯，在牙科诊所等候问诊的时候随手翻到的啦。
　　那家店位置在市中心，从族地出发开车也要差不多一小时，虽说家里有专门配给首席的司机，天天这么来回跑也是费心费神的事，但是直哉哥就做到了。不过也因为这个，他时不时会翘班。我们家的夜巡队伍是轮流制的，除了没有术式的躯俱留成员外，每晚还需一位炳的成员当值以应对可能会产生的突发状况。首席也要参与轮班，只不过排的班次比别人次数少。遇上直哉哥轮值人却没回族地的情况，那就由我或者另一名末席顶上，谁让我们还要多多历练呢。您误会了，我不是在抱怨，实话实说而已。
　　南未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啊，平时对任何人都是笑脸相迎，性格开朗。因为是外来人，成年前负责的洒扫工作也比别人繁重，寄人篱下就是这样的。严厉的长辈硬是要为难她，给她安排了从早到晚的活儿也不好拒绝。不过见到她累了，大家都会主动照顾她，替她干点什么，要么就是塞些点心和水果给她。你问当主大人他……？没错，南未姐确实是他带回家里的，但是他通常不管这种闲杂小事。有人利用当主养女的身份来讽刺她，叫她寄生虫什么的，南未姐也就是笑眯眯地应下来。要是我的话肯定就忍不住了，我虽然脾气不错，指责我工作不够有干劲、和人聊天不够上道，这些自己能作出改进的缺陷都无所谓。不过如若有谁拿出身这种我无能为力的事情取笑我，绝对不可能原谅他的。
　　直哉哥会不会介入？啊，偶尔会吧，不是每次都会。有时候好像他也是有点兴味，想瞧瞧面对刁难南未姐会怎么应对……南未姐总能巧妙地化解，她的性格就是这样，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有次在演武场，我在角落里独自练习一个对自己来说有点难度的招式，只有南未姐注意到了。经过我身边时她夸奖说“上周你也有在练这个吧，今天已经像模像样了，真了不起。”
　　其实真正了不起的是她才对。您想啊，连直哉哥那种——那种个性，她也能这么多年来耐心听他讲话，还能找出他身上别人都看不到的优点，您不觉得她很厉害吗？后来他们果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就是前段时间的事情。

　　上次见到她，差不多是直哉哥遇害前一周左右。那天下午结束训练，在返回住所的路上撞见了南未姐。好久不见，你好吗——当时那么说就好了，可是我一心挂念着她很快就要嫁给直哉哥的事情，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您怎么在这里？”
　　她说最近有点想家，所以临时回来看看。我很惊讶，问她不是马上要举办婚礼了吗。您想啊，结婚了以后南未姐就要一直住在本族地界了，到那时怎么还会有想家的机会呢？我只是觉得有一点奇怪罢了，可是见我提起结婚的事情，南未姐的神色却忽然变得为难。

　　——婚礼……嗯，是啊。到时候兰太也会来祝福我们么？是吗，那太好了，真期待呐。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或许那个时候，我应该更加穷追不舍一点的。就应该追上去才对，抓住她的手臂，问问她到底怎么了。姐姐，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难过。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即便被她挣脱了也不该放弃。我已经长大，拥有堪比成年男子的身板了，反正就算被打被骂，我也受得住。如果能再多说些话就好了，所以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再追问一下呢……大概是由于唯独那张脸上流露出的伤心的表情，是我没有勇气面对的吧。

　　……被您看穿了。是的，我承认我对南未姐有不该有的想法。不，说是‘有过’才比较贴切。哎，就是段幼稚的初恋啦，像小学男生喜欢上美术老师那种的。但是对方压根没有这个意思，只把我单纯当小孩子看待。我想快点长大，可哪怕我长大了，直哉哥也永远比我更年长、更强大。说到底是我本人不中用，没有办法给予让南未姐选择我的理由。
　　我知道店址在哪里，若是想要表达关切的话，随时找个时间前去她的餐馆就是了。为了去店里见那个人，我绞尽脑汁地搜刮可以拿来用的借口，真是傻瓜呀。明明只要挑个非饭点时段，大大方方走进去说自己恰好路过就能和她聊会儿天。然而，我不知道事到如今还能说些什么。对不起，没能帮上忙，请务必节哀……？
　　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见我。为了和直哉哥结婚，在上个月她就和当主大人去市役所办理了解除养父女关系的手续，理论上来说已经和家族没有关系了。对她而言，我们这些姓禅院的人都是麻烦吧……或者从一开始起就是这样，假如没有和我们扯上关系，我想南未姐能过得比现在更幸福。
　　抱歉，又讲了许多不知所谓的废话。希望南未姐未来万事顺利，也祝愿直哉哥他早登极乐，往生净土。

　　「‘炳’的末席·禅院□□的证词」
　　我叫□□。
　　对，没错，我是末席。怎么了？就算是排名最后的，怎么说也是‘炳’啊。你这种眼高于顶的特级恐怕是看不上，然而在家族内部，炳就是拥有最高权力的阶层。拥有力量的保护者即为掌权者，这就是禅院家以实力为尊的方针。

　　那天晚上？哼，因为我是轮班夜巡的所以来问我啊……没有，那晚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早上首席他迟迟没有来演武场参加日常晨会和武习，训练结束后次席甚一在午饭前去他的院子里准备讨个说法，这才发现此人已经于夜里断气了。说实话，这不是大喜事一桩嘛。凡是领教过咱们首席为人的，有谁受得了他……你说南未？那个女人自然是另当别论。

　　哦，要和我谈谈她的事？
　　行啊。

　　你也是在差不多的环境下长大，想必能懂这种感觉。氏族子弟，不管合得来与否，能玩到一块儿的也就那么几个年龄相近的人。啊？你成长的时候没怎么接触过族内的同龄人……好吧，好吧，六眼就是生来不凡呢。总而言之，在这么小的人际圈里接受教育，即使是不喜欢的家伙，彼此之间也知根知底。你想了解他们俩的过往，问我那算是问对人了。

　　南未她在大约九岁时，由当主牵着入住了家里。她很懂得怎么和人打交道，脸蛋长得又可爱。聆听他人时笑眯眯的，给人感觉很容易接近，反正就是特别讨人喜欢的性格，所以我们大家对她很好，做游戏时都把她像公主殿下一样捧着。什么欺凌？哦哦，那个呀。哎，就是个别长辈看她不顺眼，非要找点麻烦。那种人可能是对当主的行事作风有意见却又无能为力，因此把使唤她跑腿当成出口恶气的方式。我妈好像对南未也有成见，某次和小姨聊八卦时说什么“这孩子怎么对谁都抛媚眼，将来会是个祸害”。我当时在旁边什么也没说，心想不就是异性缘比较好，至于么。不过现在回忆起来，可能我妈也不是平白无故瞎讲的。
　　我知道一般女生比起男生来普遍早熟，但是南未在十三四岁时某些举止已经变得像个大人一样。怎么说，比较细心观察的人就能猜出来，她和直哉两个人一定发生过关系了。应该从他口袋里掏了不少钱，我是说南未她。不，她不是痴迷珠宝和奢侈品的那种女人，不过她开在京都塔附近的那家餐馆是直哉出资开的。在那片区域买地可不便宜呢，从建房到内部装潢至少要个三四千万日元，这还只是开业前的花销。

　　她傍上直哉绝对就是为了钱啦，明摆着的事情，还用说嘛。在那之前非要说的话她还和我更亲近些，不知道何时悄悄搭上了直哉。扇叔父在暴雨天命令南未去院子里把自己养的兰花全部搬进来，那时还是我给她撑的伞呢！不记得跑了多少趟了，终于把花盆都搬完后，她在雨里又站了一会儿，下巴稍稍仰起，盯着灰色的天空瞧，仿佛在寻找看不见的太阳。南未究竟在那片天空望到什么了呢？我一直很想知道。据说她是在父母意外过身后被当主收养的，莫非南未失去双亲的那日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就在旁边打着伞默默陪她。
　　为什么不直接问她？你这话说得可真缺神经。五条大人，你这种家伙，贸然闯入别人的世界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有丝毫讨人嫌吧。这种问题也只有你和直哉那种货色才问得出来，在对方正回想着再也无法见面的故人时……
　　没准……没准我妈弄错了，是直哉强迫她的也说不定。不过她也没和我求救啊，她要是真的被欺负了，只要告诉别人不就好了。假如她哭诉的对象是我，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会替她讨回公道的。
　　但是她什么都没和我说。
　　唉，让人感慨物是人非啊，我们两个有几年没好好讲过话了，算来好像差不多就是从录像带事件起。

　　话说你看过Catch Me if You Can吗？对对，就是那部讲天才诈骗犯成为世界顶级银行反伪造专家的电影。当年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还没有如今那么有名，已经把我迷得不行了。在镇子上看过电影，特意去市中心跑了一趟，买了才上架的DVD回来，一脸兴奋地想让别的小孩也看看，没想到被泼了一盆冷水。这些故步自封的家伙，把自己当做与常人有别的术士看待，根本不屑于了解普通人塑造的传奇。这个时候南未走过来，跟我说她想看。

　　——□□君，我房间里的录像机坏掉了。正好你有碟片，能去你的房间看吗？

　　当时我之所以点头同意，是因为南未想看。要是其他分家的哪个女孩突然凑过来说想看我珍藏的DVD，可能我就会多想是不是喜欢我啦，会不会有别的想法啦。不过因为是南未说要看，我想那肯定就是真的想看电影吧，毕竟她是直哉的……嗯。所有人平日嘴上不提，其实心里都门儿清。回过神来，第二天在演武场听见大小姐她叽叽喳喳地跟直哉分享电影的内容，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么不得了的事情。唉哟，我可没敢干任何出格的事情。又不是公共休息室冰箱里用马克笔写了名字的布丁，如果漂亮女人是咬一口就能夺走所属权的东西，赶在他之前我早就下手了。真的，我太冤枉了。什么都没做，只是一起看了部录像带，结果却被直哉那厮逮住狠狠恶整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也太惨了吧。

　　好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现在人都死了。但是在年轻气盛的那个时候，可以说我的自尊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以此事为契机，我去念了大学。
　　哪所大学？呃，我们小的时候，自家学堂里老师教的东西和普通人在学校学到的本就不一样，入学考试这种不靠谱的筛选制度根本检验不出我的实力……是名古屋一所不怎么知名的金融类专门学校。算了，反正你对我的过往也没兴趣吧，这不重要。我本以为在一堆不了解自己过去的人群中能活得很好，只要自己把握住机会，就能轻易成为自己心目中想成为的样子……实践起来才晓得其中的不容易。毕业后就职四处碰壁，也没能结交到能推心置腹的朋友，反而是老妈给的钱逐渐见底了。眼看快要到拖欠房租的地步，只好写信给甚一询问他能否在家里替我谋个职务。甚一的回信很快，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一句“回家来吧”，信封里夹了几张钞票。果然还是从小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一起长大的手足同胞靠得住，居然给我准备了交通费，实在是让我没想到……说来不怕你笑话，那会儿我真的掉眼泪了。

　　然后便是回来了这里，加入了炳。在直哉手下磋磨了这么些年，总归是给我熬出头了。他死了之后，最有竞争力的当主继承人就是甚一了吧。甚一是个好上司，由他来做家主的话，我们大伙都会举双手支持的。
　　你问南未？她啊，本来过不了多久就要和直哉成婚了，这下算是功亏一篑吧。

　　……其实只要她开口，我也不介意娶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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