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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海潮
“我想……跟你谈谈。”
那天的海水比往常更冷,像是提前预感到即将来临的某种失败。
周汐坐在那块嵌满磷光结晶的浮岩上,双手握着一小杯由深海果实酿成的饮品,颜色澄澈如黑珍珠。他低着头,声音轻到几乎被水声淹没。
李尉棠站在不远处,一如既往地寂静。
“你一直都听得懂我说话,对吧?”周汐抬起头,看着他,“你能模仿人的语言,行为,反应……但你真的在‘听’吗?”
李尉棠没有回答,只是像以往那样,走近了几步。
他的脚步没有声音,像是海水自己在流动。他坐下,姿势和上次一样,从容而优雅,仿佛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日常陪伴。
“我一直在想……你救我,是不是只是因为我恰好符合你需要的某种‘结构’。”周汐说,“你说我是合适的容器,那之前的人都失败了,是不是因为他们不够乖?不够信你?不够爱你?”
李尉棠依旧沉默。
“你是不是也觉得,人类的爱太廉价了?”周汐声音开始颤了,“我承认我们确实虚伪、胆小、容易被操控,但我们……我们还是有很多美好的地方吧?你就一点都不想理解我们吗?”
他望着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那是连“冷漠”都称不上的存在。那是无风的深海,连浪都不屑于起的沉寂。
“我可以教你。”周汐低声说,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你不是喜欢观察吗?那你就观察我。我可以告诉你人类会怎么思考,怎么爱人,怎么恨人……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可以试试看——用我们的方式去……去感受这个世界。”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李尉棠冰冷的衣角。
“你不是怪物。你只是……还没有人类的心。”
“那我可以教你。”
那一刻,周汐觉得自己很傻,却又前所未有地坚定。
这是他为自己争取的方式,是在深渊里试图抓住一线希望的挣扎。
哪怕只是回音,他也愿意说出这番话。
可李尉棠没有触碰他伸出的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缓缓开口:
“人类语言的本质,是误导。”
“你在用错乱的神经递送幻想中的意义。我听懂了,却毫无反应——不是因为我不想听,而是你说的内容本身就不成立。”
周汐脸色瞬间变了。
“你说的‘爱’,不过是内啡肽和对抗孤独的妄念融合出的幻觉。你们在渴望中创造意义,又在崩溃中指责背叛——这叫爱?”
“你说的‘教我’,是一种精神殖民。你企图用‘人的视角’来改变我,但你从未试图理解我这种存在的结构本身。”
他站了起来。
“你不是在感化我,你是在乞求一个更容易让你接受的怪物形象。”
“你以为我会像小说或电影里那样,被一句‘你还有人性’所唤醒?”
李尉棠低下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懂了。它们没有打动我。”
“只是增加了我的好奇心。”
周汐呆住了。
他的嘴唇颤抖着,像是被刀刃割破的音节,接下来好几秒都说不出一句话。
“……你根本不是在和我相处……你只是,把我当实验对象。”他的声音终于溢出,颤得像是快要散架的弦,“你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模拟‘亲密’、制造依赖、引导情绪……”李尉棠平静地接道,“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干脆直接让我死了多好——!”周汐终于喊了出来,声音撕裂,“你让我以为你是可以……可以成为某种‘例外’的存在……你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
李尉棠不动声色:“你比那些人更耐用,更聪明,也更容易‘驯化’。”
“我不是动物。”周汐咬牙,“我是人。”
“可你已经不是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猛然砸入胸腔深处。
周汐呆呆地看着他,像是终于听懂了什么。
李尉棠抬手,指向他的胸口。
“你以为这段时间只是你在接近我?”
“你说的话、你的反应,你每一次转头,每一次犹豫,每一个夜里不自觉地靠近我——你其实早已不是在使用人类语言了。”
“你只是,在学会我。”
“你正在变成深渊的一部分。”
李尉棠说完那句话后,周汐的世界仿佛就静止了。
“你不是在使用人类语言,你只是……在学会我。”
这一句回响着,像一根锈铁钉子,硬生生钉进他意识的中枢神经。
他捂住耳朵,往后退,却撞上了岩壁——透明的水墙在身后流动,发出奇怪的音色。仿佛在嘲笑他徒劳的挣扎。
“不对……不对的……”周汐低语着,声音干哑得像是在吞玻璃,“我没有……我还在说话……我还记得我是谁……”
但耳边的水声却开始变形,像是谁在模仿他刚才的语气,一句一句重复他喊过的话:
“我不是动物……我是人……”
“你为什么要让我活着……”
“我可以教你……”
“你有没有心?”
那些话语变得扭曲、黏腻,像是从某个巨大的深渊里回声似的冒出来,每一句都带着粘滑的泡沫和腥臭的回音。
“住口!!”
周汐尖叫起来,猛地甩头,像想把那些声音从耳朵里甩出去。他跌倒在地,整个人蜷缩起来,指甲死死扣住地面上的裂纹。
“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他歇斯底里地喊着,“你把我的语言……我的声音……都变成了你的东西!”
“这不是你的语言!不是你的!”
李尉棠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在地面上翻滚挣扎。
没有靠近。
也没有离开。
就像一位冷静的研究者,在记录一个标本彻底失控的过程。
周汐终于停下,趴在地面上大口喘息,汗水与泪水混杂,嘴唇已经泛白。他的指节全是裂口,血水漂浮在海中,像一团团缓缓散开的墨。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这样?”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出人声,“你从一开始……就是想让我……彻底崩溃……”
“不是。”李尉棠终于开口。
“那你还想要什么?!”周汐抬头,声音破碎,“你到底……还想看我怎么疯?!”
“我只是想看你还要用‘语言’挣扎到哪一步。”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依旧低缓温和,像是在海水里一寸寸剖开冰层。
这一刻,周汐终于彻底失控了。
他用力撞向身旁的岩壁,撕扯着那层发光的软帘。他不知道自己在打什么,只是想毁掉点什么,哪怕是自己的指节也无所谓。
他大喊大叫,嘴里念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能是咒骂,也可能只是音节碎片。
有那么几秒,他甚至看见父亲的脸出现在那道水波纹里。
然后是母亲。
然后是朋友、是船上失踪的同伴。
“你们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不来找我——!”他声嘶力竭地叫,“你们不管我了吗?是不是你们也早就死了?!”
没有人回应。
只有黑暗越来越深。
声音越来越尖锐,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笑。
他抱着脑袋,在海底打滚。光线一明一灭,仿佛有人在他的意识中来回开关某个精神监牢的大门。
然后他听见了最初的那句祷文——那句在梦里、幻觉中反复出现的唯一可以理解,可以听懂的咒语:
“深渊无语,深渊无心。”
他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像疯了。
“对啊……无语……哈哈哈……你没有心,你没有嘴……你是个空壳,你只是个……学舌的鹦鹉……”
“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他猛地站起来,捡起地上一块锋利的贝片,朝自己手臂划了下去——鲜血瞬间从皮肤里涌出,却没有疼痛。
他一边流血,一边喃喃:“这才是真的……这个才是真的……痛才是语言……痛才不是你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笑,像是终于找到了“属于人类”的某种凭证。
李尉棠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
“你错了。”他说,“痛觉的原理,也可以复制。”
周汐像被雷劈中一样,身形一顿。
“你……也能感受痛?”
“我可以模拟你的感觉,但那不会让我变得像你。”
“那你有什么不会的?”周汐笑着,眼泪一滴一滴从脸颊滑落,“你是不是连哭也能模仿?”
李尉棠没有回答。
“你可以模仿我的一切……但你永远学不会‘不知所措’。”周汐站起身,咬紧牙关,眼睛发红,“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犹豫过。”
“你太完美了……你就是一个为了毁掉一切才生出来的东西。”
“而我现在……正在学会你。”
他用力擦掉脸上的泪,却越来越用力,指节划破了皮肤,脸颊浮现出红痕。他的嘴角抖着,像是在咬紧最后一点自尊。
那一刻,李尉棠走上前,蹲下身,把手轻轻覆在他脸上。
“你的语言系统终于停下来了。”
他低声说,“这才是你最安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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