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千金，只盐不甜

　　“父亲！”听到护国寺往生塔起火的消息，栖霜终于急得哭出声来，一下子扑跪在地面上，“娘亲的尸身还停在那塔里啊！她这一生孤苦无依，若是连最后这点体面都保不住，女儿还有何颜面见她！”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直对着冰冷地砖反复叩首。

　　春杏见状也跟着跪下，“侯爷明鉴，大小姐每日心神不宁，夜里总是惊醒喊娘亲。求侯爷成全大小姐的一片孝心！”

　　“胡闹！”谢怀江拍案而起，案上茶盏震得叮当作响，“你伤势未愈，外头又乱得很......”

　　话音未落，环佩轻响，是夫人端着药盏款步而入。她目光在跪着的栖霜身上停了停，忽然温声道，“侯爷，妾身方才都听见了。”

　　谢怀江气还没消，“你说她是不是胡闹，背伤未愈，还想要出去。若是出了事，我该如何跟照雪交代！”

　　夫人将药盏放在案上，回身将泪眼婆娑的栖霜轻轻扶起，金步摇垂下的珍珠轻晃，在栖霜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要说这孩子真是可怜，这样的身世，好容易回了侯府，又出了这许多糟心的事。再说她所求，也是因为对苏氏的孝心，不如就随她去吧。”

　　谢怀江眉头仍旧紧蹙，“可......”

　　“侯爷，您看这孩子哭的，天可怜见的，真是跟当年她娘求您时一模一样。不知情的人说出去，还以为我这主母对她诸多为难呢，”夫人朱唇轻启，将尾音拖得绵长，涂着鲜红丹蔻的指尖从谢怀江肩头一路游走到颈侧，“您就依了这孩子吧，妾身保证派最得力的人跟着，保管把咱们大小姐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谢怀江猛地站起身，拂袖道，“罢了！要去便去！”

　　“多谢父亲！多谢母亲！栖霜连忙福身谢恩。

　　夫人温婉一笑，“好孩子，可要平安回来啊！”

　　栖霜回到醒春园时，案头多了一个陌生的白瓷瓶，下面还压着一张素笺，墨迹尚新，写着“日服一丸，忌辛辣，忌忧思过度。”

　　“大小姐，徐大夫还真把药丸送来了。”春杏惊喜道。

　　“正好，赶紧带上。” 栖霜指尖一挑，捻起一粒药丸含入口中，意料之外的甘甜在舌尖化开，倒叫她微微一怔。

　　那人虽嘴上刻薄，却到底还是依了她的意思。

　　春杏简单收拾了几件贴身衣物，主仆二人便疾步往后门走去。

　　穿过曲折回廊时，栖霜一眼就瞥见廊柱上的一道旧刻痕。

　　那是初入侯府那夜，她孤身一人被丢在风雪中时，防止迷路，用指甲留下的印记。如今不过几日，她却已学会用侯府大小姐的仪态，一步步重新丈量这条曾让她遍体鳞伤的路。

　　可她每走一步，脊背上那些细小伤口都在痛，仿佛在提醒她，这表面的体面，究竟要用多少血泪换来。

　　后门停着一辆马车，旁边肃立两名佩刀侍卫，静候她的到来。这排场，竟与那夜庞嬷嬷的出行一般无二。

　　可此刻栖霜心中没有任何怨怼，只有庆幸——若非夫人今夜及时说动了侯爷，她怕是真要绝食相逼，才能换来这次出府的机会。

　　这府外的世界，可真是久违了。

　　上了马车，栖霜不由自主挑起车帘，但见长街两侧，灯笼轻晃，行人三两，结伴而行。

　　那满地的银白，不知是残雪未消，还是月色太凉。

　　马蹄达达，碾过灯火暖黄的街巷。那些沿街屋舍笑声里的欢乐，从门缝里粘稠地漫了出来，蜜糖般凝固在长街。

　　街角转出一对携手夫妇，丈夫提着灯笼，那娘子不知听见什么，掩唇轻笑，发间珠钗在月光下轻荡。

　　偏这融融暖意里，不知谁家传来一缕箫声，呜咽着穿过长街，钻进车厢。

　　栖霜蓦地抬头，望见一轮圆月高悬。

　　原来今夜竟是元宵节。

　　千家万户都在团圆，独她形单影只，无依无靠。

　　栖霜怔怔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荒唐可笑。原以为娘亲去世，她回到侯府便是归了根，谁知命运弄人，转眼又冒出个满心复仇的生父江恪臣。

　　谢怀江的慈爱是戏，银面人的关怀是戏，连这深夜疾驰的宝马香车都是戏。

　　这世间，除了娘亲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大小姐在看什么？”春杏递来暖炉。

　　栖霜摇摇头，笑着接过。暖炉温热，却始终无法抵达心底。

　　不知不觉中，车马一行已到城西。

　　城西萧索，与侯府所在的繁华城东，恍若两个世界。

　　可栖霜仍然贪恋地望着窗外。歪斜草屋、积雪村落、幽深树林......这些在侯府人眼中粗鄙的风景，于她才是熟悉的自在天地。

　　忽然，一匹骏马贴近车窗。马背上那人玄衣劲装，正是那日进府时，扶她起身的侍卫。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道。

　　“回大小姐，卑职纪伏渊。”

　　栖霜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忽然想起那日他对她无声的警告，正欲再问，却见不远处火光冲天。

　　那是护国寺。

　　“再快些！”她带着哭腔催促车夫。

　　马夫得令，将马车驾得飞快，冲进护国寺山门。车轮碾过碎石飞溅，惊得沿途僧众纷纷避让。

　　前面便是往生塔，黑烟如巨蟒盘旋而上，将半边夜空染得血红。马车一个急转，险些侧翻，栖霜却恍若未觉，眼中只映着那座烧得火红的高塔。

　　“大小姐，到了！”车夫勒马急停。

　　栖霜掀帘跃下，不顾春杏阻拦冲了过去。

　　她必须表现得心急如焚，毕竟在所有人眼里，她在担心母亲尸身被焚毁。

　　“大小姐不可！”纪伏渊横臂阻拦。

　　“让开！”她压低声音，“你既见过我的手段，就该知道我若决意进去，谁都拦不住。如果你真想护我，就去拦住其他人。”

　　纪伏渊眉心紧蹙，半晌竟真的侧身放行。

　　“大小姐！”

　　身后传来春杏的喊声。栖霜回过头，一截横梁却轰然砸落，横在她和春杏之间。

　　栖霜趁此机会，一个箭步冲入塔内，灼热气流瞬间裹挟全身。然而出乎意料，塔内火势远比外观所见要小，只有外围木架在熊熊燃烧，内里梁柱竟完好无损，显然有人刻意控制了火势。

　　她踩过满地焦炭，在浓烟中眯起眼睛。

　　“你来得比预计的晚，”银面人从阴影中现身，玄铁面具映着火光，“火只放了外层，足够惊动侯府，又不会毁了往生塔。”

　　见到地上几口空棺，栖霜心急如焚，“我娘在哪？尸身是否安好？”

　　“放心，她自在安全的地方，明日便可见到，”银面人却不紧不慢答道，“现在，将你在侯府的一切，事无巨细，全讲与我听。”

　　栖霜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将侯府那些明里暗里的试探，和突如其来的示好一一细述。

　　待她说完，殿内寂静更深。银面人微微颔首，末了，却意味深长地道，“记住，在侯府不要相信任何人。”

　　“包括你吗？”

　　“这是你要的东西，”银面人递给栖霜一个小瓶，声音浸满悲悯，“这地方，你其实也该很熟悉。”

　　栖霜不解，扫视四周。

　　往生塔一层空旷，四壁刻满佛经，中央立着一尊几人高的石雕地藏菩萨像。菩萨低眉垂目，莲座下燃着着几盏长明灯。

　　“可我不记得来过。”

　　银面人长叹一声，“你尚在襁褓时，你娘带你来这里避过难。”

　　栖霜猛地想起他之前的话——“你娘最擅长的，就是把真相藏在最显眼的地方”。

　　“你先走吧，我的人随时会进来，”她突然说道，“若被他们看见你我共处一室，就说不清了。”

　　“也好。”银面人深深看她一眼，身形一晃，隐入阴影之中。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长明灯盏投下摇曳的暗影。

　　栖霜没有立刻动作，静立原地良久，才走向地藏菩萨像，手指缓缓抚过莲座。细小尘埃在光下浮动，如同某种无声絮语。

　　一瓣，两瓣，三瓣——她的动作忽然停住。莲座本该光滑无痕，可她手指却在某处微微一顿。

　　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察的缝隙。

　　她突然想起幼时娘亲在盐井边，教她辨认盐脉的情景。那时娘亲总说，“好盐脉都藏在最不起眼的裂缝里，要用四指去感受。食指测纹路，中指叩虚实，无名指感地气，小指辨深浅。”

　　此刻她四指并拢，如当年一般依次叩下。

　　指腹下的石面突然传来异样的触感，是一处凸起，比盐粒还要细小。她用力一按，石像内部传来机关转动的闷响，如同深井下，盐工终于凿穿了最后一层岩壁。

　　莲座缓缓移开，露出下方暗格。

　　一张羊皮卷静静躺在其中，栖霜屏住呼吸，徐徐展开，一幅《雪夜访梅图》逐渐呈现——

　　画中老梅虬枝盘曲，枝头却突兀地立着三只胖麻雀。

　　这不合常理的构图让她不禁蹙眉，娘亲素来讲究画理，绝不会留下这般不协调的作品。

　　她凑近细看，忽然注意到麻雀的眼睛都用朱砂点就，在陈旧画面上显得格外鲜艳。

　　这让她想起娘亲常说的一句话“朱砂点睛，画龙方能破壁。”

　　莫非这三只胖麻雀，另有用意？

　　“缉影卫办案！塔里的人立刻出来！”一道冷厉的嗓音穿透夜色，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栖霜心头一紧，紧攥羊皮，糟了，难道被发现了？

　　她迅速将羊皮卷藏入怀中，屏住呼吸，缓缓推开塔门。

　　月光下，十余名缉影卫森然列阵，弩箭寒光直指塔门。为首之人一袭玄色劲装，腰间令牌在火光中泛着森冷杀意。

　　他缓缓抬臂，弩箭直指塔门缝隙中若隐若现的身影，“说来惭愧，本官近日疏于练习，”话音未落，一支弩箭已擦过她鬓边碎发，钉入栖霜耳畔的门框。

　　“若是待会不小心，”他慢条斯理地搭上第二支箭，“射穿了大小姐的罗裙，还望见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