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

　　夏日的午后，暑气蒸腾，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毓庆宫的书房却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间的热浪，只留书案一角冰鉴里散出的丝丝凉气，混合着沉水香清苦的余韵，在空气中缓慢流动。

　　沈亦舒是被沈瀛“请”过来的。说是新得了两罐明前龙井，请兄长品鉴。他踏入书房时，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温朗美艳的笑意，仿佛全然不知这次邀约底下可能涌动的暗流。

　　“二弟好雅兴，这大热天的，倒有心思品茶。”沈亦舒在客位坐下，目光扫过书房简洁到近乎冷硬的陈设，最后落在沈瀛身上。

　　沈瀛正垂眸摆弄着茶具，动作不急不缓。他今日只穿着一件素白的直裰，未束冠，墨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着，比平日少了几分皇子威仪，却更添几分清冷出尘。沸水注入茶壶，激起袅袅白雾，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心静自然凉。”沈瀛淡淡道，将第一泡洗茶的水倾入茶海，水声潺潺，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沈亦舒笑了笑，没接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除了茶具，只放着一卷摊开的边防舆图，朱笔圈点处，皆是关隘险要。

　　沈瀛将泡好的茶汤注入两只天青釉的品茗杯，澄澈的茶汤在杯中漾开浅浅的碧色。他先自取一杯，浅啜一口，才将另一杯推向沈亦舒。

　　沈亦舒端起茶杯，并未立刻饮用，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微烫温度，目光却落在沈瀛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

　　沈瀛放下茶杯，抬起眼。他的眸子在室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像不见底的寒潭。

　　“大哥前些日子，跟九妹说了什么？”他开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像一把薄而利的冰刃，猝不及防地划破了表面温情脉脉的茶叙氛围。

　　没有铺垫，没有迂回，直指核心。

　　沈亦舒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脸上那美艳温朗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底的笑意淡了下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平静。他轻轻吹了吹茶汤表面的浮叶，啜饮一口，才抬眼看向沈瀛，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二弟在说什么？我与九妹能说什么？不过是兄妹间寻常的叙话罢了。”

　　他答得滴水不漏，将问题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沈瀛静静看着他，没有立刻追问。他伸出手，将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茶盏往桌案中央轻轻推了推。白瓷与紫檀木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尤为突兀。

　　然后，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更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平静，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有些事情，我们两个心知肚明就好。”

　　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实质般锁住沈亦舒，那向来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无声燃烧，却又被极致的克制压抑成一片冻人的寒芒。

　　“不是只有谁最好。”

　　最后六个字，他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凿出，带着凛冽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警告。

　　“不是只有谁最好。”

　　这直接回应了，甚至可以说是揭穿了沈亦舒那日对沈鸾澜所说的“只有大哥对你是最好的”。也彻底撕开了两人之间那层维持了许久的、兄友弟恭的温情面纱。

　　沈亦舒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点淡去，消失。他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褪去了所有伪饰，露出内里深不见底的幽邃和一丝冰冷的锐利。

　　他并未动怒，也未辩解。

　　只是静静地看着沈瀛，看了许久。书房里只剩下冰鉴融化的水滴，偶尔坠入铜盆的“嗒”的一声，和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流。

　　良久，沈亦舒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不再是平日温朗亲和的笑，而是一种带着了然、带着某种近乎残酷的清醒、甚至带着一丝淡淡讥诮的弧度。

　　他轻轻笑了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别重逢般的、意味深长的问候：

　　“二弟，别来无恙。”

　　这声“别来无恙”，不是寒暄。

　　是确认。

　　确认了对方也早已看清了那隐藏在血脉亲情之下的、截然不同的心思与暗流。确认了这场无声的角力，从此刻起，将再没有任何遮掩，正式摆上了明面。

　　沈瀛放在膝上的手，手指微微收紧，握成了拳，又缓缓松开。他迎上沈亦舒的目光，眸中那片冻人的寒芒未有丝毫动摇，甚至更冷冽了几分。

　　他没有回应那句“别来无恙”。

　　只是重新端起自己那杯已然温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汤滚过喉间，带来一阵清醒的刺痛。

　　放下茶杯，他站起身，玄色直裰的下摆拂过桌角。

　　“茶凉了。”他淡淡道，声音已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番近乎摊牌的对话从未发生，“大哥若无他事，便请回吧。”

　　这是送客了。

　　沈亦舒也缓缓站起身。他理了理自己月白色的衣袍，脸上那抹带着讥诮的笑意已然收起，又恢复成平日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再不复往日纯粹的明朗。

　　“二弟的茶，果然醒神。”他微笑道，语气听不出喜怒，“改日再叙。”

　　他不再多言，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书房。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沈瀛独自站在书案后，目光落在沈亦舒用过的那只天青釉茶杯上。杯沿还残留着一点湿润的痕迹。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点水痕，冰冷。

　　窗外，烈日依旧灼人，知了声嘶力竭。书房内，冰鉴的凉气与沉水香的余韵交织，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硝烟与寒意。

　　有些话，一旦说破，便再无转圜余地。

　　有些界限，一旦试图越过，便会撞上同样坚硬冰冷的壁垒。

　　而那个被他们置于这场无声对峙中心却懵然不知的女孩，就像悬在深渊之上的一缕微光，吸引着两股同样强大、同样执拗的暗流，朝着那微光的方向，悄然汇聚，碰撞，激荡起无法预知的漩涡。

　　沈瀛缓缓闭上眼。

　　“不是只有谁最好。”

　　这话，是对沈亦舒说的，又何尝不是对他自己说的？

　　只是，有些“好”，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宣之于口，无法见得光明。只能在更深的阴影里，用更沉默的方式，去守护，去争夺，哪怕……头破血流。

　　他睁开眼，眸中一片深不见底的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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