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区·病毒风暴

作者:霁雨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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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人


      汗水浸透的训练服紧贴在脊背上,如同第二层冰冷的皮肤。天敬贞站在总基地训练场边缘的阴影里,落日熔金,在他脚下拖出长长一道凝固的影子。空气中还弥漫着尘土、铁锈和年轻身体过度透支后散发的酸腥气味。
      整整十四个小时,他像一架精密的战争机器,将指令化作鞭子,抽打在新一批侦察纵队预备役的身上,直到最后一个学员拖着灌铅的双腿蹒跚离开,空旷的场地只余下死寂和未散的硝烟味。
      他抬手,指节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碾碎那根绷紧了一整天的神经。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暮色里如同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冷硬,高效,一丝不苟,不近人情,这是贴在“天敬贞”身上永远撕不掉的标签。他习惯性地摸向腰间的通讯器,准备核对夜间巡逻的轮值表。
      “滴——滴——滴——!”
      尖锐、急促、毫无情感的电子音骤然撕裂黄昏的寂静,不是常规通讯的柔和提示,而是最高优先级紧急通知的专属频率。那声音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耳膜,直抵神经中枢。天敬贞的动作瞬间凝固,指尖悬停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一丝极其罕见的迟疑掠过他深不见底的眼底。
      他按下接通键。
      “身份确认:A区第一侦察纵队队长,天敬贞。”通讯器传出合成电子女声,毫无波澜,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紧急通知:您的直系亲属,天志洪、繁天真,已于今日下午15时47分因突发性重症,紧急收治于A区安全区第一医院住院部三楼重症观察区。入院初步诊断:多系统功能紊乱,病情危重,建议直系亲属即刻到场”。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冰的子弹,精准命中。天敬贞挺拔如松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握着通讯器的手猛地收紧,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暴起的青筋在冷白的手背上狰狞蜿蜒。
      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裂纹第一次清晰浮现,瞳孔骤然收缩,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失焦、涣散,被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和彻骨恐惧的茫然所取代。
      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绷紧的下颌微微颤抖。汗水,不再是训练后的余热,而是冰冷的细流,沿着他骤然僵硬的脖颈滑入衣领。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秒,随即,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顶级战士的绝对控制力,强行压下了那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慌浪潮。他深深吸气,胸膛剧烈起伏一次,再缓缓吐出,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涛骇浪死死摁回冰封的深渊。
      眼底的茫然被强行驱逐,重新凝聚起焦点的目光,却比平时更加锐利、更加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
      他猛地转身,步伐快得像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目标明确地冲向了正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的沙锦。正在整理晚间巡逻报告的沙锦愕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天敬贞那张毫无血色却杀气腾腾的脸,以及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眸子。
      “沙锦!” 天敬贞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金属,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那丝极力压抑的紧绷感却如同潜藏在冰面下的裂痕,清晰可闻,“现在起,所有事务移交给你!今晚所有训练复盘报告、夜巡路线核准、基地外围岗哨轮值调度,全部由你负责!有任何异常,启动红色预案,直接上报指挥部!不必请示我!”
      他语速极快,命令如同连珠炮般砸下,没有丝毫停顿和解释的余地。
      “怎么了天哥?,发生什么了?” 沙锦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震得站起身,眼中满是惊疑。
      “紧急家事。”天敬贞只吐出这四个字,冰冷的目光扫过沙锦,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执行命令!”
      话音未落,他已像一阵黑色的旋风刮过沙锦身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色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训练场,只留下被命令钉在原地的沙锦和那扇兀自摇晃的门板。
      基地厚重合金闸门的开启声还在身后沉闷地回荡,天敬贞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射入了连接总基地与A区安全区的专用快速通道。
      他抛弃了所有交通工具,纯粹依靠双腿爆发出的恐怖力量,将速度提升到人类生理的极限。风在耳边凄厉地嘶吼,将汗水瞬间吹干又带出新的,他额前几缕墨黑的碎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
      每一次蹬地,腿部肌肉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每一次腾空,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然。夕阳的余晖将通道内冰冷的金属墙壁染上一层绝望的橘红,拉长了他狂奔不止的影子,像一个被无形恐惧驱赶的幽灵。
      肺部火烧火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然而,所有生理上的极限痛苦,都被脑海中不断回响的“突发性重症”、“病情危重”那冰冷刻毒的电子音死死压过。
      他眼中只剩下那唯一的目标——A区安全区第一医院住院部三楼。当那扇标着“重症观察区307”的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击在门吸上发出巨大声响时,病房内的景象却让一路狂奔、心神欲裂的天敬贞瞬间僵立在门口,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预想中生命监测仪冰冷的滴答声、忙碌的医护人员、苍白憔悴的脸庞...所有关于“危重”的恐怖想象都未出现。
      夕阳熔金,正慷慨地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泼洒进来,将小小的病房浸染在一片温暖、宁静、近乎圣洁的光晕之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但更明显的,是食物温和的香气和书页油墨的陈旧气息。
      他的父亲,天志洪,正靠坐在摇起的病床上。一件洗得发白、熨烫平整的棉质病号服穿在他清瘦的身上,非但不显狼狈,反而更衬出一种旧式文人的风骨。
      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和而专注。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的线装书,封面隐约可见《活着》两个清隽的楷字。
      夕阳的金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落在他骨节分明、正轻轻翻动书页的手指上,整个人浸润在一种宁静致远的书卷气里,仿佛周遭的洁白和消毒水味只是他书斋里偶然闯入的背景。
      而在旁边的病床上,他的母亲繁天真,正小心翼翼地对付着面前打开的医院标准塑料餐盒。她小口地吃着米饭,夹起一小块清蒸的鱼,动作斯文。虽然面色带着一丝病后的倦意,但两颊尚存健康的红润,眼神也清明有神。那身同样的病号服穿在她身上,竟也显出几分家常的柔和。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两人同时受惊抬头。 “敬贞?!”繁天真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餐盒上,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随即立刻被一种强烈的心疼覆盖,她看到了儿子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看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看到他训练服上大片深色的汗渍,更看到了他那双素来冷冽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惧与焦虑。那眼神像受伤的野兽,让她心尖猛地一揪。
      天志洪也立马合上了手中的书,眼镜片后的目光同样充满了惊讶,但更多的是沉稳和安抚。他微微蹙眉,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赞同:“怎么跑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天敬贞喉咙发紧,像被粗糙的砂石堵住。一路狂奔强行压下的恐慌,在看到父母安然无恙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骤然释放,几乎抽空了他所有力气。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两张病床之间的空隙,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晃动着。
      他根本无暇顾及什么仪态,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父母脸上、身上焦灼地扫视,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和急促,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喘息。
      “爸!妈!怎么回事?通知...通知说你们突发重症!你们...你们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哦对了...医生!医生怎么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探父亲的额头,又猛地转向母亲,动作僵硬而笨拙,带着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无措。
      夕阳的金辉毫无保留地笼罩着他,那层平日坚不可摧的冰冷外壳,在至亲面前和温暖的夕照下,正片片碎裂剥落,暴露出内里那个同样会恐惧、会慌乱的灵魂。
      繁天真看着儿子这副模样,眼圈立刻就红了。她顾不得掉落的筷子,慌忙探身,急切地想去拉他的手,“傻孩子!跑这么着急干啥呀!我们没事,真没事!”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手指触碰到天敬贞冰凉汗湿的手背,心疼得直吸气,“你看你这一身的汗!脸色白成这样...是不是训练完就跑来了?吃饭了没有?累不累啊?”
      天志洪则沉稳许多,他抬手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妻子和儿子都别急,那手势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敬贞,冷静点。”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如同磐石,“是医院通知措辞不当,吓着你了。不是什么‘突发重症’”。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条理清晰地解释,“我这是老毛病了,这段时间我写书的压力大,整理了点旧书库,熬了几个通宵,加上一点旧病,就引发了急性眩晕,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一时没站稳。医生检查过了,没有脑卒中迹象,就是疲劳过度加上颈椎压迫,血压有点波动,留院观察两天,输点液缓解一下就好”。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妻子,眼神温柔中带着一丝无奈,“你妈呢,是中午在食堂吃了一份新配给的营养餐,里面可能加了点没接触过的合成蛋白成分,引发了轻微的过敏反应,肠胃不舒服,身上起了些红疹子。医生给了药,疹子已经消下去大半了,肠胃也稳住了,现在已经没啥事了”。
      “真的...只是这样?”天敬贞的目光死死锁住父亲,又转向母亲,寻求着确切的答案。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在父母清晰平和的叙述下,终于缓缓地、一寸寸地松弛下来。
      他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路奔波的灼热和心有余悸的颤抖,高度紧张骤然解除带来的巨大虚脱感,让他高大的身形又是微微一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母亲的床沿,指关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但那不再是恐惧的力量,而是支撑身体的本能。
      “是的儿子,是真的。”繁天真点着头,看着儿子这副失魂落魄后终于放松下来的样子,又是后怕又是心疼,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你这孩子,吓死妈妈了!快坐下!快坐下歇歇!”她用力拉着天敬贞的手臂,想让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天敬贞顺着母亲的力道,有些脱力地坐了下来。冰封的表情如同春日里逐渐消融的河面,裂痕扩大,显露出底下柔软的泥土。尽管眉宇间还残留着疲惫和一丝未散尽的惊悸,但那拒人千里的冷硬线条,正被病房里温暖的夕阳和父母关切的目光悄然抚平。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汗湿的手背上,似乎在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和奔涌的情绪。
      “没事就好...”他低声地说了一句,声音依旧沙哑,却已不再紧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释然。
      夕阳的光线悄悄挪移,从灿金沉淀为温暖的橘红,病房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繁天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不由分说地塞到天敬贞手里,心疼地念叨,“快擦擦汗,瞧瞧你这孩子,衣服都湿透了,黏在身上多难受!基地里那些训练和工作,就不能分给那个沙锦点儿?每次见你,总觉得比上次又瘦了些...”
      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儿子棱角越发分明、也越发显得清寂的侧脸,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妈给你削个苹果?”她说着就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果篮,那动作里满是急切想要弥补些什么的笨拙宠爱。
      “妈,不用了,您先歇着吧。”天敬贞下意识地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再冷硬。他看着母亲亲切的动作,心头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撞了一下。他沉默地接过母亲递来的苹果和小刀,动作起初还有些生疏的僵硬,锋利的刀刃在光滑的果皮上磕磕绊绊,削出深浅不一的凹痕和一段断断续续的果皮,这笨拙与他指挥千军万马时的凌厉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他专注地低着头,额前垂下的发丝在暖光里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细微的情绪波动。终于,一个坑坑洼洼、卖相不佳的苹果被递到繁天真面前。
      “哎哟,看看我儿子削的,肯定甜!”繁天真立刻接过去,眼睛弯成了月牙,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完全无视了那糟糕的卖相,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角眉梢都是满足的笑意,那笑容里浸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宠爱。
      天志洪一直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儒雅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轻轻摩挲着放在膝上的线装书封面,那动作带着一种对知识和岁月的珍视。
      “敬贞啊,”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自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如同古琴流淌出的清音,“近几年的新闻里,你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前些日子西侧隔离墙那次突发性渗透,要不是你率队及时赶到,及时制止,后果不堪设想。老李他们几个,现在逢人便夸,说你这个孩子临危不乱,指挥若定,是你们第一侦察纵队的定海神针。”
      他语气平和,没有过分渲染,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自豪感,如同温润的玉石,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还有这批新学员,听说在你的‘打磨’下,进步神速。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然为将者,能练出精兵,保一方平安,便是大功德。”他引了一句古语,目光赞许地落在儿子身上,那是属于父亲的、深沉内敛的骄傲。
      这赞扬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温馨的泡沫。繁天真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放下苹果,双手无意识地交握着,指节微微泛白。她抬起头,目光深深地、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重量,凝注在天敬贞脸上。夕阳的暖光也无法完全驱散她眼底迅速积聚的忧虑阴影。
      “敬贞啊...”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妈知道,你有大志向,是咱们安全区的顶梁柱,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外面的人,都说你是‘人类文明最锋利的剑’...这些名头,听着就威风”。
      她顿了顿,吸了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可是...妈心里怕啊...”
      眼泪终于忍不住,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你手底下的这个侦察纵队...那是在刀尖上跳舞啊!每次广播里说‘有侦察任务’,妈这颗心就提到嗓子眼,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睁着眼睛到天亮!那些异物...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病化异物...” 她的话语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身体也微微发着抖,“敬贞啊,我和你爸...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们...我们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不求你当什么名垂青史的大英雄!我们只求你...求你平平安安的!这辈子,能身心健康,能安全快乐,就够了!真的就够了!”
      她的目光近乎哀求,那是母亲最卑微也最宏大的愿望,像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又沉重地笼罩过来。
      天志洪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宽厚温暖的手掌覆在妻子因激动而颤抖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他看向天敬贞,镜片后的目光温和依旧,却也沉淀着同样厚重的忧虑。
      “敬贞啊,你妈的话,也是爸想说的。你的理想,你的责任,爸都懂。‘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古君子和豪杰之风骨,爸敬佩。”他的话语依旧带着书生的文雅,却字字千钧,“但为人父母,私心难除。‘功业虽重,平安是福’。爸只希望,你在践行心中大道之时,务必,务必以自身安全为第一考量。凡事三思,谋定后动。你安好,便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夕阳沉得更低了,光线变得朦胧而柔和,空气中的消毒水味似乎也淡了,只剩下父母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和爱,无声地流淌。
      天敬贞一直微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有力而稳定,曾无数次扣动扳机,斩杀威胁,也曾稳定地握着地图和指挥仪,在绝境中寻找生路。
      此刻,这双手却微微蜷缩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训练服粗糙的布料。
      他缓缓抬起头,夕阳的余晖落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寒潭,而像映入了熔金的云霞,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被深深触动的温暖,有面对至亲担忧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磐石般的、无法撼动的坚定。那坚定并非冷漠,而是被一种更宏大的信念淬炼过后的纯粹。
      “爸...妈...”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入水底的石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们的担心,我懂。你们的爱,我...”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那个字眼太过沉重,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化作眼底更深的波动,“我都记在心里”。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父亲温和却忧虑的脸,母亲布满泪痕、写满哀求的眼,最终望向窗外那渐渐沉入城市轮廓的巨大落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温暖的病房里,也穿透了那扇虚掩的房门。
      “但人类文明的往日辉煌,需要人去光复;感染区的阴霾,也需要人去驱散。我有这个能力,自然就需要背负着这份责任。”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凝聚某种力量,再开口时,话语如同淬火的钢铁,既冷且沉,又带着灼热的决心,“每一天踏出安全区,我都知道,那可能是最后一天。每一场战斗,都可能成为绝响。这些,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父母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初,却不再仅仅是为了杀戮,而是燃烧着一种纯粹的、献祭般的光,“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我内心的火焰彻底熄灭之前,尽我所能,为夺回这片被黑暗吞噬的土地,为光复人类文明的故土,作出...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贡献”。
      话语掷地有声,在温暖的病房里激起无声的涟漪。那是理想主义者孤独而执拗的宣言,是对死亡阴影赤裸裸的蔑视,也是对生命价值最极致的诠释。
      天敬贞的表情平静,没有激昂,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决绝,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那“一丝一毫”的星火。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长,更重。
      繁天真怔怔地看着儿子,嘴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巨大的悲伤和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眼泪无声地汹涌而下。她知道,她说服不了他了。
      从五年前天敬贞毅然加入侦察纵队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飞向了那片死亡之地,飞向了那个遥不可及、需要用无数生命去填埋的理想。
      她只能看着天敬贞越走越远,走向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黑暗深处。
      天志洪同样沉默着,他看着儿子眼中那簇冰冷的火焰,那是属于殉道者的光芒。他放在妻子手背上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许久,他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理解、无奈、心痛,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接受。
      他脸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带着深深的疲惫,却也蕴含着一种豁达的宽慰,如同夕阳最后的光,温暖而苍凉。
      “好...好...”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却努力保持着平稳,“我儿...志存高远,心怀大义。这份担当,这份男子汉的气魄...爸为你骄傲。”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用力挤压出来,“记住我的话。凡事谨慎,保全自己。家里...不用挂念,我和你妈,互相照顾,挺好。只要你...好好的。”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如同山岳,将所有的担忧和不舍,都压缩成一句最朴素的叮咛。
      窗外的夕阳,终于收尽了最后一丝光线。病房里的顶灯自动亮起,散发着柔和的暖白光芒,驱散了角落的昏暗,却无法完全驱散弥漫在三人之间那份沉甸甸的离别气息。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关于未来的悲凉预感。
      灯光亮起,驱散了夕阳的最后一抹残红,也似乎冲淡了方才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氛围。天志洪仿佛刻意要打破那份凝滞,他拿起膝上的线装书,轻轻拍了拍封面,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意,将话题引向更轻松的方向。
      “敬贞啊,前些阵子听后勤的王部长说,你们队里新来了个叫‘柳开江’的队员,而且他才十七岁,结果在你对他的淬炼下,据说他现在已经成为了你们侦察纵队的一匹黑马了?”他眼中带着长辈看晚辈调皮时的忍俊不禁,“这小子,有股子冲劲儿,我看好他。”
      繁天真也努力收拾起心情,用纸巾按了按微红的眼角,顺着丈夫的话头,脸上重新堆起关切,“是啊,你们这些年轻人,训练也要注意个度!别光顾着逞强。对了,敬贞,”她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八卦味道,“妈听说...你和那个天敬贞关系还不错,刚来的那几天他还和你住在一块,是不是...?”她没说完,但那眼神里的期待和探询几乎要溢出来。
      天敬贞正端起水杯喝水,闻言动作一顿,差点呛到。一丝极其罕见的、类似于窘迫的情绪飞快掠过他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放下杯子,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平板,“妈,没有的事。训练接触而已,他一开始和我住在一起,也是因为他的别墅还没装修好呢。” 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瞬间浇灭了母亲眼中刚燃起的小火苗。繁天真失望地“哦”了一声,小声嘀咕,“你这孩子啊...也该想想个人问题了...”
      天志洪笑着摇摇头,打圆场道:“缘分天定,急不得,咱敬贞有自己的主见。”他目光转向儿子,带着点追忆往昔的柔和,“说起来,你小时候可比现在活泼多了。记不记得你五岁那年,非要学我练毛笔字,结果把墨汁打翻了一砚台,泼了自己一脸一身,活脱脱一只小花猫,还举着沾满墨的小手,一本正经地说‘爸爸,我写的字飞起来啦!’...”他沉浸在回忆里,脸上是纯粹的笑意。
      天敬贞听着这遥远的糗事,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弧度。
      他没有接话,只是目光落在父亲带笑的脸上,又慢慢移向母亲依旧带着些许失落却依旧温柔注视着他的眼睛。
      病房里柔和的灯光笼罩着他们,家常的絮语像温暖的溪流,无声地流淌,暂时淹没了外面世界的残酷和未来的隐忧。他安静地坐着,脊背虽依旧挺直,但姿态已彻底放松下来,如同远航归来的船,暂时停泊在宁静的港湾。
      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令行禁止、冷酷无情的“天队长”,只是一个在父母身边,愿意倾听、愿意感受这份平淡温暖的普通儿子。
      时间在家长里短的细碎声音中缓缓流逝,窗外的夜色,已然浓重。
      门内,天志洪温润的声音流淌出来,“...平安是福,凡事谨慎...”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蜜的针,精准地扎在门外阴影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心上。
      柳开江背靠着冰凉刺骨的医院墙壁,那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丝丝缕缕地钻进骨髓。他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是牙齿太过用力咬破了皮肉。紧握的双拳藏在身后,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脏被反复撕扯的万分之一。
      父母...
      这个词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开,带着尖锐的碎片,瞬间将他拖回五年前那条通往安全区的绝望血路。刺耳的警报,弥漫的硝烟和血腥,人群绝望的哭嚎奔逃...还有,那在混乱中被“血竭”绊倒、瞬间淹没在黑色潮水中的两个熟悉身影...他甚至没能看清他们最后的表情,只记得母亲那只高高扬起、徒劳伸向他的手,在视野里一闪而逝,随即被污浊的黑暗吞噬。最终连尸骨...都没能找回。
      门缝里透出的暖黄灯光,像一条灼热的烙铁,烫在他紧闭的眼皮上。
      门内,繁天真带着哽咽的声音传来,“...我们只求你平平安安的...” 那声音里的担忧和爱意,像一把钝刀,在他早已荒芜的心田里反复切割。
      平安...
      多么奢侈又陌生的词,他的平安与否,又有谁会在意?又有谁会为他悬心吊胆,夜不能寐?巨大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窒息感遏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将后脑勺重重撞向冰冷的墙壁,发出沉闷的一声“咚”,试图用这物理的痛楚驱散那蚀骨的孤寂和嫉妒。
      身体沿着墙壁无力地向下滑落了一点,肩膀微微颤抖,无声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滚过他冰冷的脸颊,留下两道灼热的湿痕。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独自舔舐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门内的温情越浓,门外的阴影就越发冰冷刺骨。天敬贞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柔和的灯光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天敬贞仔细地替母亲掖好被角,那动作带着一种生疏的温柔。又走到父亲床边,将父亲刚才看的那本《活着》拿起,轻轻放在床头柜最容易够到的位置,书页平整,一丝不苟。
      “爸,妈,你们好好休息。”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比往日低沉许多,像蒙上了一层温润的绒布,“医生说观察两天,我会...尽量抽时间再来看你们。”这个承诺,连他自己都知道分量有多轻。侦察纵队的任务如同悬顶之剑,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紧急集合的警报会在何时拉响。
      繁天真伸出手,紧紧握住儿子放在床边的手,指尖冰凉。她仰着头,目光颤抖地描摹着儿子的脸庞,仿佛要将这一刻的他深深镌刻进心底,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用力地点头,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化作眼底一层氤氲的水光。天志洪靠在床头,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洞察一切的豁达和深深的牵挂,“去吧,万事小心,我们这边不用操心”。
      天敬贞深深看了父母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他不再犹豫,转身,握住了冰凉的金属门把手,轻轻拉开。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就在他一步踏出病房,反手准备轻轻带上门扉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明确指向性的气息波动,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红外光点,瞬间刺入他高度警觉的感知神经!
      并非危险,而是窥视!一种被暗中注视的冰冷触感!
      天敬贞全身的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内绷紧,方才面对父母时残存的最后一丝柔和瞬间荡然无存,眼底寒光暴涨,如同出鞘的利刃!他猛地回身,动作快如鬼魅,左手如铁钳般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抓向门侧阴影深处!
      “谁?!” 一声厉喝,带着久居上位的冰冷威压和毫不掩饰的震怒,如同惊雷在寂静的走廊里炸响!
      “唔!” 一声压抑的闷哼,阴影里的人显然没料到天敬贞的感知如此敏锐,反应如此迅猛,猝不及防之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拽了出来,踉跄着撞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
      灯光清晰地照亮了那张带着惊愕和一丝狼狈的脸。
      “柳开江?”天敬贞看清来人,剑眉倏然拧紧,形成一个凌厉的夹角。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五指收拢,将对方的手腕攥得更紧,那力道足以捏碎骨头。
      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柳开江的脸庞,带着被侵犯隐私的熊熊怒火和被欺骗的冰冷审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寒气森森,“跟踪我?!” 强大的气场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压下,走廊里的温度骤降。值班护士台那边隐约传来一点骚动,但无人敢靠近这片骤然形成的低压风暴区。
      柳开江被狠狠掼在墙上,背部撞得生疼。手腕处传来的剧痛让他脸色瞬间发白,额角渗出冷汗。他下意识地想挣扎,但天敬贞的力量如同钢浇铁铸,纹丝不动。
      最初的惊愕和狼狈过后,面对天敬贞那足以冻裂灵魂的怒视,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情绪迅速覆盖了他的脸庞。那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灰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颓然。
      他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反而抬起眼,直直地迎上天敬贞燃烧着冰焰的眸子。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像两口干涸的枯井,深处却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怆。
      嘴角扯动,拉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浓的自我厌弃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担心你?呵...”他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凄凉,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我...还没那么清闲...”
      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天敬贞愤怒的脸上移开,越过他的肩膀,死死地钉在那扇刚刚关闭、隔绝了所有温暖的病房门上。
      门缝底下,一线暖黄色的灯光,如同沙漠中虚幻的海市蜃楼,微弱却顽固地透出来。
      “我只是...”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砂纸摩擦般的粗粝感,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充满了空洞的回响,“想听听...”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攒足够的力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听听父母和儿子...是怎么说话的。”
      他扯了扯嘴角,那个笑容扭曲得令人心碎,眼底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我的父母...呵...”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悲鸣和自嘲,却又在最高处戛然而止,化作令人窒息的哽咽。
      “五年前...撤往安全区的路上...全死了!死的连他妈的尸体都没找回来!”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撕裂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吼完,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头颅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眼睛死死闭上,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一行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冲破紧闭的眼睑,顺着冰冷的脸颊汹涌滑落。那泪水里,是积压了五年、早已发酵成剧毒的孤寂、绝望和对那平凡亲情深入骨髓的、永不可得的渴望。
      空气仿佛凝固了。
      天敬贞抓着他手腕的五指,如同被电流击中,那足以捏碎骨头的力道,在柳开江那泣血般的悲鸣和汹涌的泪水中,瞬间僵住,然后,一丝一丝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燃烧的怒火如同被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当头浇下,嗤啦一声,烟消云散,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后悔。
      天敬贞脸上的冰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震动,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老流血不流泪,此刻却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崩溃哭泣的男人,看着他脸上纵横的泪水和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孤寂。
      柳开江的悲怆,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瞬间映照出他自己心底那同样被责任和使命冰封的角落。那份失去的痛楚,那份对平凡温暖的隐秘渴望...竟如此相似。只是他还有父母可以牵挂,而柳开江...连这份牵挂,都成了一种永恒的酷刑。
      天敬贞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安慰?他从不擅长。道歉?似乎又不对,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柳开江一眼,那眼神里冰封的怒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愕褪去后的余波,有对这份巨大悲恸的理解,以及一丝极其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同病相怜般的共鸣和关怀。
      他移开了目光,不再看柳开江崩溃的脸。视线投向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外面夜色的玻璃门,声音低沉地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也抛开了所有无谓的质问和解释。
      “...走吧”。说完,他不再停留,率先转身,迈开脚步,朝着医院出口的方向走去。
      脚步不再像来时那般带着不顾一切的疾风,而是显得有些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泥泞里。
      柳开江靠在冰冷的墙上,泪痕在脸颊上蜿蜒,他睁开眼,空洞的目光茫然地追随着那个高大而沉默的背影,似乎一时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直到天敬贞走出几步,身影即将没入走廊更深的阴影,柳开江才猛地惊醒过来。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悲恸和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孤寂感。
      他迈开脚步,默默地跟了上去。没有并肩,只是保持着大约半步的距离,像一个沉默的影子,缀在那道沉重的步伐之后。
      走廊冰冷的白炽灯光被他们抛在身后。推开医院厚重的玻璃门,清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带着初秋的微寒和城市特有的、混合着金属与尘埃的气息。巨大的探照灯光柱在远处的隔离墙上空无声地扫过,切割着沉沉的夜幕。
      一弯冷月悬在天际,洒下惨淡的、如霜如雪的清辉,将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行走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冰冷空旷的水泥路面上。
      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移动。脚步声在空旷的路上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又一声,敲打着沉默,也丈量着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此刻却因一份破碎的悲怆而意外连接在一起的少年之间,那道难以言喻的距离。
      回基地的路还很长,月光无声地铺满了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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