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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青昨晚睡得很晚,不是睡不着,是故意的。
左叔叔昨晚那阵仗一看就不简单,她生怕再来一回三年前的事,于是一直盯着对面,直到看到对面房子里的灯全部熄灭,她才放心入睡,因此早上起得就很迟。
她先是点进外卖软件给自己点了杯咖啡,然后才切换到聊天软件,凌晨三点多,奶奶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
[奶奶:明天杀鸡,来家吃饭。]
隔了几分钟,又发来一个视频,杭青点进去,发现是某个奶茶店的开业视频。
[奶奶:芽芽有没有喝过这个,我看那评论区都说好喝呢。]
这是明着暗示杭青给她带奶茶呢。
别看老太太年纪大,其实人可时髦了,当下年轻人喜欢什么,她都能跟上潮流。
一看这发信息的时间点杭青就知道她铁定是玩手机玩入迷了,她经常熬夜,就是仗着家里就她自己,没人能管得了她。
[绿豆芽:举手jpg. 我要向杭辉先生举报,你熬夜玩手机。]
对方秒回。
[奶奶:呔!我那是睡一半突然醒了,什么熬夜,没有的事儿。]
杭青也不拆穿她,老太太面子薄。
[绿豆芽:难喝,特别难喝。]
那家奶茶杭青在北宁喝过很多次,其实是好喝的,她故意这么说的。
[奶奶:其实我这人就爱喝点难喝的,你懂吧?]
[绿豆芽:不懂。]
奶奶:“……”
恨铁不成钢,老太太气得直接下线了。
杭青把自己收拾好就出了门,奶茶店有些远,在二水区的中央广场,必须提前出门。
平时斗嘴归斗嘴,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家里人还是会尽量满足老太太的要求。她也要求不了什么,无非就是奶茶和甜品。大概是年轻时吃了很多苦,到老了就乐意吃点甜的。
刘振兰年轻时就死了丈夫,她没有改嫁,一个人把杭辉拉扯大。在那个年代,一个寡妇要想安然无恙地把孩子养大,是很艰难的。
买齐东西,杭青骑着小电驴七拐八拐地回了村里。
村口第一家,三层小别墅,就是左舒奶奶家。路过时,她下意识往那边扫了一眼,门口停了几辆车,院子里堆着烟花和大盘炮,吵吵闹闹的,听起来有很多人的样子。
杭青心下疑惑,今天好像并不是什么节日。
到了奶奶家她的疑惑才解开。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左孝明突然回家,原来昨天是高考出分的日子。都不用去打听,看那阵仗就明白左荔一定考得非常好。
“听说考了六百多分呢。”奶茶在手,刘振兰无与伦比的畅快,也许还有一层真正为左荔开心的意思,总之她的语气很轻快。
杭青这回是真真正正见识到了村里情报传播的威力。昨晚十点出分,这才过去几个小时,连他考了多少分都传遍了。
对于一个不喜欢炫耀的人来说,其实是很窒息的一件事。
杭青打开左舒的聊天框。
[绿豆芽:等会吃完饭到小风亭玩呀。]
小风亭是他们小时候在村里的聚集地。
[zs:你也回村了?]
[绿豆芽:嗯哼,刚听说你弟的成绩,帮我转达一句恭喜。]
左舒放下手机,看向被围坐在正中间的弟弟,无声叹了口气。她尚且能发发呆玩玩手机,左荔身为今天的重中之重,目光焦点,完全没办法开小差。
这满屋子人,除了小姑是真心高兴,其他那些不知道打了几个弯的亲戚,谁知道他们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
他们在商量去祖坟放烟花和鞭炮的事情,村里的习俗,女生是不能去上坟的,于是左舒和小姑自然被排除在外。
严格来说,并不是村里的习俗。因为不是每家每户都这样,比如杭青他们家就不是。
这些个封建习俗左舒早都受够了,可她根本别无他法。小姑像她这么大的年纪时就尝试过,根本没用,她一个人的声音实在太小、太微弱,说出来根本激不起什么水花。
那些男人只会觉得她可笑,女人上什么坟?迟早要嫁出去。
碰过壁,看透这个家的本质后,小姑就不争了,这并不代表她甘心了,她只是失望了。其实并没有多想去上坟,只是觉得不公平而已,只是因为性别不同,就要承受这么多不公平,凭什么呢?
在小姑的开导下,左舒庆幸她在这个年纪就能学会对这个家不抱任何希望。
说什么女人不能去上坟是老祖宗的规矩,都是谎言。本质不过就是男性对女性的压迫,他们认为男人才是这个家的掌控者,女人就在家做做家务就行了。
女人去上坟,那是对他们权利的挑衅。
所以他们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家里只剩下她、小姑、妈妈和奶奶四个女人。
妈妈和奶奶早已习惯,她们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左舒并不怪她们,她们没上过什么学,被压迫惯了,思想很难发生转变。
说到底,她们其实才是父权压迫下最悲哀的受害者。
左荔是全省第12名。北宁大学几乎是板上钉钉了,已经接到好几个招生办的电话,所以左孝明才会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今天只是家里人一起吃个饭,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老祖宗们。更大的阵仗还在后面等着呢,他们已经讨论过拿到通知书后办升学宴的事情了。
中途左荔好几次插话说自己并不想办升学宴,也许听到也许没听到,总之并没有人搭理他。
早该明白,孩子的意愿是这个家里最不值得重视的东西。
这么多人一起吃饭,是个大工程,明明可以选择去饭店,爷爷却拍板在家里自己做。他当然是不会进厨房的,家里其他男性也不会,这些事向来都是交给奶奶和妈妈的。
那些男人只需要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吞云吐雾,安心等待便可,等做好饭自然有人请他们上座。
左舒心疼妈妈想去帮忙,却被谢曼推出来,“有我和你奶奶就够了。”
作为父母,谢曼和左孝明显然都是不合格的,但左舒对谢曼并没有什么怨气,也许是因为同为女性,她更能看清谢曼在家里的处境,她过得也很艰难。
祖坟离得并不远,在家里都能把烟花爆竹声听得很清楚。很快一大帮人就回来了,左荔落在最后面。因为现在他已经不是重点了,重点早已转移到对左孝明和爷爷的吹捧上面,吹他们的教育有多么多么好。实则根本没出一分力。
很快屋子里就烟雾缭绕,左舒非常讨厌二手烟的味道,眼神示意左荔一起出去。院子里有一架秋千,左舒坐上去,左荔便站在后面为她轻轻推着,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芽芽要我转达一句恭喜。”这句话随着风一起飘进左荔耳朵。
秋千突然停了。
左舒不解地回头看去,左荔并没有什么反应,抬手继续推着。
只是秋千荡起来的频率乱了。
*
“咱家什么时候装的秋千?”明明前几天来的时候院子里还什么都没有呢。
“就前两天。”刘振兰在不远处处理鸡,头都没抬,“我看老左家有一个,还挺好玩的。”
老太太到这个岁数仍能保持童心与好奇,愿意尝试一切新鲜事物,杭青是庆幸的。庆幸她没有因为年轻时的经历而失去希望。
吃完饭,杭青陪着还没说一会儿话呢,就惨遭逐客令。
“这么想让我走啊?”
刘振兰嫌杭青推秋千的速度太慢,脚尖点地,自己荡得高高的。
“你不是跟小舒约了要去小风亭吗?”
“好吧。”杭青撇嘴,“那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刘振兰立马足尖点地让秋千停下,神采奕奕,满眼期待。“放心吧。”她什么都没说,杭青却什么都懂,“奶茶不会少了你的。”
老太太放下心,留下一句路上注意安全就回屋里补觉去了。
她一直是这样,从来不问身边人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回来以及什么时候离开。她总是坦然接受任何人的到来与离去。就像杭青这次从北宁回来,老太太一句没问过。你来了,我就给你做好吃的,你不来,我一个人仍然好好生活。
杭青知道,是因为她年轻时见过太多身边人的离去。
幼时丧母,少时丧父,青年丧夫。且杭辉并不是她第一个孩子,她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可惜没能长大,未满一周岁便生病去世了。
这些都是杭辉说给杭青听的,刘振兰女士从来不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经历过的苦楚。
杭青独自荡了会儿秋千,蹑手蹑脚到老太太房间门口,想要看看人有没有睡着,结果却跟倚靠在床头刷视频刷得咯咯笑的人来了个眼对眼。
“不是说睡午觉?”被抓到现行了吧。
“这你就不懂了。”刘振兰面不改色,却默默调小了音量,“我这是酝酿睡意呢。”
好一个酝酿睡意,杭青笑出声,“第一次听说有人靠看搞笑段子入眠的啊。”
“你还小。”刘振兰翻身下床把人往院子里推,“没听说过是很正常滴。”
一路推到大门口,只听“砰”一声响,杭青跟紧闭的大门面面相觑。
……这小老太太,杭青单方面取消了下次的奶茶。
小风亭就在村口不远处,杭青骑车过去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背影站在那。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那不是左舒,而是左荔。杭青把车停好,走过去,“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姐呢?”
“她学校里突然有事,给你发消息你没回,她怕你跑空,就让我来跟你说一声。”他解释道,声音里带着些许无奈。
杭青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注意到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
“还没亲口对你说一句恭喜。”六百多,怎么说都是一个值得高兴的分数。
“谢谢。”左荔眉头舒展了些。
不管怎么说,这个分数足够让他走一遍杭青走过的路,看过杭青看过的风景,这样就够了。
不远处的天边突然轰隆一声,要变天了。
渝水的夏天就是这么变幻莫测,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可能就乌云密布、雷声将至。
左荔反应快,他立马起身把杭青的电动车推到了凉亭里。
在他们彻底进入凉亭的下一秒,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拍打在地上,干燥的地面一瞬间就被打湿了。
这是杭青回渝水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雨。
她望着亭外倾泻的雨幕,忽然指向远处一株在风雨中摇曳的栀子花树。
“你看那棵树。”
左荔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豆大的雨点砸在洁白的花瓣上,打得花枝不停颤抖。
“这么大雨,花都要被打坏了。”他轻声说。
“不会的。”杭青摇摇头,“你看。”
风雨中,那株栀子花树虽然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但每一朵花都顽强地挂在枝头,雨水洗过的花瓣反而更加洁白,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格外醒目。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都要像那棵树。”杭青转过头,看向左荔,“要经历很多风雨,但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开放,它开花不是为了给谁看,只是因为到了该开放的季节。”
左荔怔怔地看着她。
是啊,他努力读书,从来不是为了那些喧闹的庆贺,不是为了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他只是想证明自己可以,想离身边这个人更近一点而已。
左荔望着雨中那些洁白的花朵,忽然觉得心头那块大石头轻了许多。
除去雨声和萧萧风声,四周很安静。他们并肩而立,杭青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左荔的声音很好听。
每次听他说话都会让杭青想起小时候在村子里每逢下雨闻到的那种味道,淡淡的土腥气混合着雨水清爽的气息,后来才知道那是放线菌的味道。
杭青固执地认为每个城市都有自己专属的味道,渝水和北宁是不一样的,只有渝水的放线菌才能给她一种熟悉的心安的感觉。
而左荔的声音,会让她想起那种感觉。
雨停了,他们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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