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隔着帘子传来的急促呼吸声，被站在众人之外的刀客敏锐地捕捉到，他偏头望向声响来处，洗得发白的门帘后一双灰暗的眸子，正紧紧盯着来客，像是在辨别来人中谁才是她的目标。

　　她的目光落在了谁的身上？他屏住呼吸，假装未曾发现她的身影，但目光随着她的视线在众人身上逡巡，是忍冬，还是折玉？

　　全都错了，她的目光正锁定在那个女孩的身上，眼底染上的阴霾是憎恨，是恐惧。他似乎可以听到拳头握紧，指节被攥得发响的声音。

　　“当心——”靳煜言比她的速度更快，一把将女孩拉到自己的身后护住。那女子从门帘后扑了出来，却根本没有扑出很长的距离，如同腐朽的枯木，轰然倒塌在了地上。

　　这声响足以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啊呀，娘子，你，你这是作何啊……”掌柜的连忙迎上去，细细看了倒在地上，面容灰白的女子，这才将其抱起，将门帘后的轮椅拖出放了上去。

　　那女子不作声，目光却还死死盯住被按在身后的女孩，她没去在乎掌柜的动作，自己开口喃喃道，“好啊，来索我的命吧，来啊，我早就受够了——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吧！”泪水顺着她的脸庞缓缓流下，她皮肤泛出一股灰白，皮肤各处有着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褶皱，像是被海水泡发了很久一般。直到她被抱上轮椅，众人这才发现她的膝盖以下已经是空空荡荡，怪不得刚刚只扑出了那么远，倒不如说是从轮椅上挣扎着摔了下去。

　　润茯躲在靳煜言的身后，双手不由得攥紧了他衣服的后摆，“没被吓到吧？”靳煜言反手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没事，我们都在呢。”

　　“是祂的味道，祂要来带我走了……”坐在轮椅上的女子拉着她丈夫的手，不住啜泣道，“老纪，我躲不住了，他们已经能从那个岛里出来了，你快些跑吧，跑的越远越好不要回来……”

　　“什么味道，你说清楚呀！”折玉赶上前去，心里着急，又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掏出一块帕子塞进那女子手中，“什么躲呀跑呀的，你们呐都不说话，就算要卜卦，那至少还得写个字告诉我要算什么呢，我都要干上火了！”

　　被称作老纪的掌柜的挡在了他家夫人的身前，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众人，“你们真的不是来抓我家娘子的？”他神情紧张，视线在四个人身上来回扫视，好似面前的不是几个青年人，倒是什么地狱里来的恶鬼似的，“都这么多年了，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家娘子吧……”

　　“你在说什么呀，我们是来找治病救人的法子的，怎么会是来抓人呢，你看你看，我难道很像坏人吗？”折玉被这两人的反应吓了一跳，只能向后稍稍退了两步，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指尖。

　　眼见距离被拉开，那掌柜才勉强降下了几分防备心，“病，这里有什么可以治病的法子？几位怕莫是来错了地方，请回吧！”

　　“对，不在这里，是在旁边的另外一座岛上！”润茯终于鼓起勇气，从靳煜言身后站了出来，那女子望着她恐惧的眼神在逐渐看清了她的长相之后变得稍微清澈了起来，“你不是他们那一批人，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追到这里来？”

　　“我……我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吐出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一样，“长了奇怪的东西，我还想，还想找到我的亲人……”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说到最后更是又带上了几分哭腔，“我不要当没有家的小孩，大家都待我很好，可是我真的很想……”

　　“奇怪的东西？你是说这个吗？”女子把自己的裙子翻起，露出被掩盖的膝盖，裙下小腿已然消失，而在肢体的末端处长出如同鳞片般的东西，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仍在翕动的鳞片，伸出手来径直将其撕下，抛在了地上，那一块地方很快被她撕得血肉模糊，她却如丝毫感觉不到痛一般，直到将所有的东西撕干净了，方才狞笑着开口。

　　“命数，全都是命数——那群该死的东瀛人把那座佛像摆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的命数都已经定了，全部都跑不掉……哪怕送去那么远，都还是会被缠上……”她微抬起头，晃着脑袋垂着眼看向慌乱的小姑娘，“姜家的小姑娘？你父母那么有远见之明，但还是想不到他们的女儿逃不过那个诅咒吧？”

　　“你知道我？那你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吗——”女孩敏锐地从她的话语里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点，她快要奔到女子身前，却被身旁的人揪住了领子没能扑上去，“我回去找他们了，可是岛上的人都说他们只是出去打渔了，可是……”

　　“回去？把你送的那么远你居然回去——”她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般开始狂笑，“对啊对啊，你是不是还听到了海里有人在叫你，是不是还去拜了那座佛像求你父母平安？你现在知道他们在骗你了吧，他们最喜欢你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了，不对，是祂！去找他们呀，回那座岛上呀，让他们把你送到祂的身边和你的父母团聚啊！”

　　“够了！”靳煜言厉声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话语，拉回面色变得青白的女孩，揉了揉她的眉心，“没事的，忍冬哥哥不是说过了我们会有办法的吗？”润茯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来，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了地上，“没有了，小茯没有爹爹和阿娘了……”

　　他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了，折玉赶过来，把女孩搂进怀里，拍着女孩的背不住哄道，“没关系的，小茯还有哥哥姐姐，还有师兄师姐，小茯以后还会有更多对小茯好的人对不对？”靳煜言的目光掠过眼前哭得止不住的小人，望向站在一旁许久不曾说话的贺楼应，他好像对这段吵闹的插曲毫不在意，只是看着哭作一团和笑声凄凉的两人。那女子的笑声也逐渐变得微弱，她躺在椅背上，眼底空空地看着哭泣的女孩，低声说道“是呀，你逃不掉，我也逃不掉，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只是让你早点想明白而已……”

　　“既然话已经说清，念在这不清不楚的同乡情谊上，您也不再好赶我们走了吧，纪掌柜？”贺楼应转向那紧紧抓着夫人手的男人，轻声说道，“让孩子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缓缓神，我也正好给您夫人处理一下伤口吧。”他看向女子身下模糊的一团，那被撕下来的鳞片没了血肉的供养，早已停止了翕动，干瘪的躺在地上，像极了那几截被靳煜言砍下来的村民的下半身。

　　贺楼应身上的百草卷和小药箱，此刻成为了最令人相信并感到安心的物品，“诶，您是大夫，那就多谢您，我这娘子最怕的就是看大夫，话也都说开了，今天怎么着也得劳烦您看看！”他从柜台的抽屉里翻出了钥匙，塞进了折玉的手中，指了指楼上的房间，这才推着轮椅，领着贺楼应往后院走去。

　　折玉抱起女孩向楼上走去，不时抬手擦去一点花脸上的泪水。贺楼应跟在掌柜的后面，伸手抬起门帘，他回过头来看向靳煜言，“跟上我。”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小声说，靳煜言几乎是没有反应时间一般直接向他迈步跨去，接住了他手中的帘子，示意他先行通过，原本吵闹的大厅忽然就变得安静，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只剩撕下来的血肉被穿堂的风吹起，一路向客栈外飘去，归宿是深不见底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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