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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不等了。”林雨薇利索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面色轻松,丝毫看不出昨晚空等了一夜。
说着她便进店还了斗篷,结了资费,向店家道了声谢,转身骑上马去。
她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学着画本里的江湖游侠快意恩仇,从不为情所困。反正秋风已善解人意地风干了眼泪,现在她脸上和心底一样干竭,挤不出半滴水分。
“姑娘慢些走。”老妇人站在梧桐树下,目送林雨薇离开。她自诩是红尘中过来人,慨叹今不如夕,从前的盟誓是投到水里去的。
“近来怪事真多。”小二擦着碗,忍不住抱怨。
“这人间怪事,何时少过?”老妇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又潜到何处去。
方才一拍屁股说走,这决定做得干脆,可出了客栈究竟去哪儿却又让她犹豫起来。纵使魏子都不来,天地广阔,她也可以独自去庆州,在乡间肆意洒脱一番,没什么是郁郁难忘的。
“走吧。”
她正想要拉动缰绳,却觉得有什么绊住了她。
“他能做选择,那她们呢?”
父亲和林韫定不会放过她院中的姑娘们。她们或是被架在案板上,或是被发卖到烟柳处,何其无辜。
那日的板子到底还是没打痛她,从前她是觉得欠着他什么,也欠着自己什么。如今他既不需自己还了,掉头回去纵然是继续亏欠自己,可好歹不会负了她们。
世间之事向来连自己也难以放过自己,她像是认命一般转身回京。同一条路,一天前还是离京再次踩过便是回京;同一个念头,几天前放下了,如今却怎么也想不开,这事儿还真是又蹊跷又荒唐。
一路上她想好了说辞,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私逃出京不巧遇劫匪阻拦,侥幸逃过一劫遂幡然悔悟,决定回京认罪。
这番作为下来,想必已臭名昭著,恭王再不得宠也是皇子,又在南疆立下大功,怎会甘心娶如此女子。当然,这会让姐姐难办,可若这桩赐婚还是不能作罢,她宁愿死也不会坏了她的计谋。
因为话本里的侠客都是这样做的。
所有纠结都解开后,心情反倒轻松起来,可眼前也变得恍惚起来。
出去晃悠了一圈,几日不见她觉着京城又变了个样,成了话本子里神魔两道数千年前大战的战场,仙气魔气都各留了一分。她穿过城门,下马走着又感觉像当初进宫时那样被抽了魂,底下脚步虚飘,眼前事物颠倒。
“唉?那小贩怎么在天上卖糖葫芦?”
“这小孩儿怎的又倒立着买糕?”
林雨薇一时疑惑,难道自己头已被砍了下来,如今不在人间?
她就这样迈着“迷乱醉步”跌跌撞撞地从家中后门飘了回去,有人叫了几声“三小姐”,想来扶她却又惊恐地跑开去。
“先去看看香盈她们如何。”想着,她就往自己院中飘去。方才留心着路,回了府最后半分理智也消耗殆尽,如今她能把地底当成天上,于是乱飘一阵,竟飘到了林庭山院外。
她听见一声尖叫,定睛一看竟是自己那一向冷淡寡言的母亲。
苏沂兰颤抖着说:“你……你活过来了?”
她认真想了一阵:“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没等她说完,母亲早已不复往日那淡定姿态,挥舞着手向客堂里跑去,嘴里叫嚷着:“将军!将军!……雨薇……回……”
林庭山听见动静走了出来,眼下乌黑一片看着是一夜未眠,见到女儿神思恍惚了一瞬,却不至于像苏沂兰那样失了态,端着架子吼道:“果真是你耍的好把戏!”
母亲跑得急了,一时间被石子绊了一跤,像片柳絮似的翩然落到地上,骨头架子全散了起不来身。林庭山就站在一旁,微微动弹了一下却也懒得扶她。
林雨薇看着到底不忍,迷糊中又觉着奇怪,便走过去蹲下,扶助母亲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沂兰像支柳条沾了水,流着眼泪湿答答地说:“你姐……太子妃殿下,薨了。”
林雨薇这时看到天地切实在自己面前打了个旋儿,随后也没了骨头架子,被风一吹,折了散了,轻飘飘地晕倒过去。
这一晕就像是一扑腾扎进了云丛,猛灌了一肚子云,浑身鼓起来却没实心儿,忽忽然飘回了儿时坐在廊下,靠在姐姐肩上看天边的燕儿飞去。又恍惚见到些未曾经历的光景,迷雾晕染的宫中,金兽香炉的檀香缠绕眼前……
是姐姐来带自己远游吗?也好,哪儿都好,你带我去哪儿都可以……
她隐约听见有人轻唤她的名,一时感到吵闹想让那人安静片刻,就这么想着,猛一睁眼便醒了过来。
是香盈。这孩子遇事果然稳不住阵脚,在一旁不停轻晃着她喊她的名字,见她真醒了过来,顿时激动地哭了出来。
“你到底去哪儿啦?一连好几天没见着你,我去老爷哪儿一偷听,传信的人说你死了。我不信,果然把你盼回来了,结果一回来你就晕了……”
香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从前她怎么没发觉这孩子肚子里有这么多话。
她轻轻替她抹去眼泪,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我没事,你和霁月她们都好吗?”
“都好,只是被老爷盘问了一番……”
香盈方才还如决堤似的絮叨,如今话头却顿时打住,林雨薇想定是有什么事让她不敢说出口。
“说吧,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愿承认,其实昏倒前母亲的话她已经听见了,其实香盈口中顿住的事儿她也已猜到了。
“你失踪,老爷本是要罚的,但宫里的消息来得突然……就在你不见三天后,太子妃殿下……薨了。”
林雨薇出乎意料的平静,神色比听见一个陌生人的死讯还淡然,香盈感到背后升起一股凉气。
“因何缘故?”
“不知道,我也是那日偷听时偶然听闻,老爷还说此事宫里下令要封锁消息……”
香盈看着林雨薇这样子心下实在不安,她担心地握住她的手,犹豫了好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支木簪。
“今晨我去取药,刚出府就遇上个人从后面扼住我,让我将这张纸条和这支簪子交给你……听声音,似是一女子。”
女子?那便是姐姐了,太子妃薨逝的消息定是传闻。
“一定是,一定是,一定是……”
香盈看着林雨薇方才像中了魔似的一言不发,如今又像中魔更深似的口中不停念叨,她急得又要哭出来。
“我的小姐啊,你别吓我,你没事吧?”
“没事,放心吧,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可好?”
虽然看她的眼神又多了几丝不安,但香盈还是听话地退了下去。
关上房门,林雨薇便像要窒息似的,死死抓着胸口,大口大口呼着气。
她颤抖着打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后日午后,栖霞阁旁闲云茶铺。
这张纸条字虽然不是姐姐的字,但定与她有关,说不定又是她的谋算,罚她白费了一番苦心安排。
“一定是,一定是……”她浑身上下颤抖着,嘴里念念有词,要是香盈此刻在准已冲出去寻大夫了。
她就这样茶饭不思地等着,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
·
京都城西,人们只知栖霞阁的热闹,却未曾留意若是偶得清闲打发雅趣,栖霞阁往东几家茶铺其实是更好的去处。
现下家中出了大事,父亲管她不及。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上也不安生,林韫自顾不暇也没了精力埋伏她。
林雨薇压低帷帽,快步行过栖霞阁。今晚婵月姑娘难得会在堂庭正中为众主顾献曲助兴,得此消息,楼外早早排起了长队。
周遭人群的喧哗从她耳旁掠过,却丝毫激不起风浪,她手中紧紧攥着木簪,一心想着不久后的会面。
右转穿进巷子,所有的热闹被甩在身后,这周遭的行人好像尽皆被婵月姑娘的大名吸了过去,身前人影渐疏。
望着乌石檐下伸出的店铺幌子,没多时林雨薇便找到了闲云茶铺。她几乎是一步并三步跨了进去,小二一见她来便弯腰拱手问到:“可是许姑娘?”
林雨薇愣了一瞬,想起那个在客栈让自己哭笑不得的身份,点点头。
“此等秘事想来只有姐姐知晓,一定是她了。”
她跟在小二身后,随他上楼。这几日分明就如午后微雨一般,肚中只勉强落进去几滴米粒,如今却因紧张翻江倒海地胀塞起来。
她一时又有些喘不上气。等她顺了口气,调整好呼吸,重新让自己冷静下来,才随小二走进二楼一隔间,只见一女子端坐于此。林雨薇掀开帷帽看得真切,此人不是自己姐姐。
她觉着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儿,话从仅有的缝隙中挤出来:“你是何人?”
那人端起的茶杯一滞搁在桌上,缓缓解下面纱,一副婀娜玉骨立起,长睫下碧清的双目细细打量着她。
“嗯,与画像上无异。”
若是寻常见了,林雨薇定会为眼前人的美貌惊得屏息片刻,可此刻她来不及惊叹。
“这支木簪是你派人送来的?我姐姐呢?”
“她死了。”
呵,就知道又是这么个说辞。她虽不信却还是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直视着那人的眸子道:“说实话。”
那人也不躲闪避,本是柔情似水的眉眼严肃起来:“这就是实话。”
见林雨薇还是摇头她又说道:“你非要自欺欺人我也无法,但殿下口中她妹妹不是这样一个胆小怯懦之人。”
林雨薇方才撑着一副凶狠模样,听到这话顿时软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
“我本是惠川县人,七岁那年家乡遇灾疫父母双亡,我躲过灾疫逃来京都,却也险些饿死。幸而遇上殿下,她给我吃穿还教我读书识字,为了报答她我便入栖霞阁替她监视太子。”
纵使在说自己的沉痛过往,这声音也婉转如莺儿轻鸣,又生得张如此容颜,林雨薇心下已有了猜测:“你是婵月?”
她点点头,林雨薇继续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子都投靠太子,升任禁军左领,负责巡防宫闱。七日前他向皇后检举殿下与户部侍郎楚桁有不轨之举,还说当年楚桁落榜借宿少荫,那时两人便隐隐有了情愫。”
林雨薇听着不由地攥紧了那支木簪,直把手上都攥出血来。
“皇后问及宫人,甘棠便向皇后佐证殿下常与楚桁幽会,确有私情。事出后三天,便见殿下悬于梁上,没了气息。他们说……是太子妃羞愧难当,故以死谢罪。”
“不可能!”林雨薇猛地一拍桌子,一滴血滴落进茶汤里。
“姐姐决不可能自尽。”那日她说过的话她一字不忘,她说太子此命当绝,她说她要手握权柄,她向来敢说就敢做,如此大业未成,纵使被逼入绝境她也不会甘愿一死了之。
“你说得对,小缦曾舍命送出消息,殿下并非自尽……”
婵月微微颤抖着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什么羞愧难当,该羞愧的人还轮不到殿下。
“她是被禁军打晕后挂于梁上,伪造出自杀的假象。可惜我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
林雨薇将那支木簪紧紧贴在胸口,衣服上那朵细线绣成的木槿花晕开在淡淡血迹中,想害她的人还真不少,可为什么连甘棠也在其中。
姐姐从小由甘棠伺候,从前她们姐妹俩在河滩打水仗,玩得没边了忘了归家,她还常作掩护。
“甘棠怎么会……”
“甘棠被老夫人救入医桩前曾在惠山生有一子,那孽障沾了人命官司,被太子拿住以此威胁她。她向皇后作证后害怕被灭口,出逃时被抓住,将与太子的勾连都招供了。本欲带她去御前回话,却不想太子早给她下了毒,当晚便目中流血,第二天一早就断了气。”
“殿下当初将此簪交予我,说若有一日她遭遇不测定是风雨突变,让我护着你,便以此簪为信物,说你一定会认得。”
她当然认得,这是姐姐回京前她亲手所制给她的临别赠礼,虽然手艺还不够精巧,簪子一头的荷花雕得不够逼真,但姐姐毫不嫌弃,当即便带在了头上。
林雨薇看着簪子,低头不语,许久才抬起头来,眼神中似是要烧出火:“害她的人都该死。”
随后又看向婵月,问道:“在太子身边待着不是件易事,你只是为了报恩?”
婵月知晓即便有着信物,也不能让她就此相信自己,于是将心中所想掏空了说出来:“报恩是一,二是从前殿下教我识字时,我曾问她如此多学问是从何学来?她说老夫人在少荫设有学堂,无论男女、贵贱,只要求学而不得者皆可入学,殿下说想在京城也设这样的学堂。此等好事昔日我在乡下从未见过,想见见。”
“是她的想法。”林雨薇苦笑着呢喃。再抬眼看婵月时多了几分惭愧,对她鞠了一躬说:“我必不容太子再逍遥自在,有劳姑娘继续留在栖霞阁,监视他动向。”
“好。”婵月不假思索便应了下来。本来,当日林雨荷替妹妹做的筹划,多年前也替她做过一份,就是以备不时之需。可她若是想逃,今日就不会坐在这里。
太子鲁莽,那程煜却狡诈,筹划阴谋时特意屏退了众人,还命人在门外、隔间也严加把守,故而她得到消息时,为时已晚。
这便是她终身憾事,这账若不同太子算清楚,她绝不离开。她做好了将一生都搭在这儿的准备。
“你我如何联系?”
“若有事相商,我会命人来栖霞阁留下银子,就说城东许公子向婵月姑娘求曲,次日午后我们便在此处相会。”
婵月点点头,向林雨薇道别。既要留下,这名声便不能丢,算着时辰她该回去练练嗓子候着场了。
别过林雨薇,戴上面纱,她从远处眺望着栖霞阁外大排长龙的主顾们,想着若无这副嗓子、这份容颜,那些富家子弟风流才子们还会不会为她终日等候。不过是当一吹嘘的噱头,真正识她歌声的又有几人?
她想着那位已逝的知己,想着她的魂灵兴许还没有升天,今夜她便再为她唱一曲菩萨蛮。
婵月走后,林雨薇独自在茶馆内坐立良久,正欲走时,却腿脚一软跪在地上。
措不及防的钻心之痛袭来,她紧紧捂着胸口想着或许哭一场便好,可等了好久却半滴泪也挤不出来。她这才知灭顶的悲痛原来是这样,不给人痛快,而是要长久梗在心里,凌迟处刑。
她没告诉姐姐,其实分别那天她看见她哭了,拥抱时泪水还滴在了自己手上。她偷偷尝了,淡淡的没有味,就像是当初她在少荫尝过的“天女的眼泪”。所以她恍然悟了,原来姐姐便是天女降世。只是天机不可泄漏,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将这一发现告诉她,天女便又回去了。
可怜呦,她的天女。白白来一遭,没拿回降在人间的雨露,却长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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